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13）

     今儿个有点反常。天气挺好，正是出门人放心挨不着雨淋的时辰，车辆却偏偏很少。他们等啊等啊，终于听见从山湾那边传来抽鞭子和吆喝的声音；拐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半大老头子赶着一群牛。老头子哼着小曲儿，牛儿一个跟着一个蹚着水，轻快自如地过去了。又呆了挺长时间，对面驶过两辆车。伙伴们欢了，全都跳起身，跃跃欲试的，等着开张。不料想，两辆车全是空的。空车轻，赶车的人往车辕子上一跨，把腿往车上一收，摇着鞭子，让牲口拐弯抹角地找既平又浅的地方走。水的深度，正好在车厢的下边，上边漫过一点水，也不打紧。一个车把式把车赶上岸坡的时候，还一边往前走一边嘻嘻哈哈地冲这边的小青年们开玩笑：“喂，各位朋友，昨儿个捞了我们的便宜钱，捞出瘾来啦？别着急，后天我们转回来，再让你们捞吧！”

    正当郑小峰渐渐感到在这地方挣这种钱不大容易，而有些失望的时候，一辆拉白面的大胶轮车赶到河边，停在小平地的坝台下面。

    唐彬和伙伴们瞧见有车，反而都变得沉住气了。一个个坐在原处，笑眯眯的，不动，也不开口。只有老大哥放下手里的活儿，独自一个顺着台阶走下小平地，跟赶车的和跟车的两个人搭上了话儿。仅仅三言两语，就把买卖谈成。

    老大哥仰着脸对小平地上的众人喊：“你们分成两个组，换个儿轮流干，有饭大伙儿吃嘛！”

    唐彬对伙伴们说：“去五个劲头大的，我跟小峰等下一锅再吃。”

    郑小峰说：“我有劲儿，我能干。”

    唐彬说：“面这玩艺儿又沉又不好扛，给人家沾上水，赔得起呀？你是新手，慢慢来，别急。”

    郑小峰觉得唐彬这么体贴人，这么够朋友，也就不再争了。他站在高岸上，看着伙伴们一个个跳下坝台，跑向大车，每人扛起一袋子白面，“哗啦啦”地下了河。在奔腾的洪水里，你追我赶地蹚了过去；把面袋子放在河对面的大青石旁边垛起来，马上转回再扛再运。他们来往自如，不仅没有怎么苦和累，还显着很好玩的样子。

    不到半个钟头，一车白面给搬运到河的那边。车把式和跟车的两个人，在树荫里喝足了茶水，抽足了烟卷儿，跟伺候他们的女人开够了心，就站起身来，很随便地把十三块钱交给了“中间人”老大哥，跟老大哥要了一张回去报销的收据，随后悠然自在地赶着空车，过了河。等帮他们扛面袋子的青年们替他们重新装好了车，他们就爬到车上，半躺半坐，继续往前赶路。

十二

    郑小峰今儿个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也增加了他那要争一口气的信心。他看到老大哥把刚挣到的钱自己扣留三块，把其余的分给那几个满脸汗水的伙伴。伙伴们拿到钱，全都得意洋洋，真神气！

    他的手发痒，心里更发痒，暗想：跟着这样一些好人，挣钱多容易，多仗义，他和妈妈以后三年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愁的呢？他忍不住地对身旁的唐彬赞美说：“太棒啦！”

    唐彬抿嘴一笑说：“没错儿，你就放心吧。”

    “我跟你们干三年，干到我爸爸刑满释放。”郑小峰满有兴致地做起长期打算，“那会儿我才二十四岁，还有两年考大学的期限，并不算特别晚。”

    “我的老天爷，你爸爸要在大狱里蹲三年哪？”唐彬吃惊地叫唤起来，“听说，在狱里的人都蹲铁笼子，象兔子一样，一天只给三个小窝头吃，撒尿拉屎按钟点儿，看守的人特凶特狠，拿打耳光当体己话跟犯人说……”

    郑小峰听着听着愣了神儿。从打灾祸从天而降，闹得他晕头转向，所以对他爸爸蹲监狱的事儿，还没想这么细致，没有想到这一步。此时听唐彬数叨起囚犯们的苦难日子，感到非常吃惊，胸口窝象被刀子剜了一下子。奇怪的是，他忽然想起，爸爸喜欢喝酒，也爱抽烟，监狱里的人准不让，那可多遭罪呀！

    老大哥忽然又放下修了半截儿的车轱辘，喊一声：“下一拔的人准备，又来买卖啦！”

    一辆拉着大小不等的纸箱子和稻草包的大胶轮车，从长城镇的方向奔驰而来，同样地停在坝台下面。

    郑小峰随着唐彬和另外两个伙伴站起身，看看停下的大车，意外地发现一张脸。一张让他又讨厌又憎恨的脸，觉着十分的腻歪，恨不能拔腿走开。

    这辆车也有两个人，赶车的是个五壮三粗的中年汉子，跟车的是个瘦小枯干的姑娘。那姑娘正巧是这伙人的老同学、小黄花村分销店的售货员、风头人物范华！

    老大哥不知道这里边的“内情”，照例放下手里的活儿，走下小平地，凑到大车跟前，跟范华和赶车人兜揽生意。这回可不顺利，三言两语就说僵了。老大哥故意发了怒，一甩袖子回到小平地上，继续修理刚才撂下的破车轱辘，不再朝那边看一眼。

    唐彬和另外两个伙伴对这种事情心里有数儿，所以不慌不急，也不吭声，全都叉开腿、抱着肩，站着不动看热闹。

    郑小峰沉不住气，低声问唐彬：“咋回事儿呀？”

    唐彬回答说：“准是嫌搬运费要的多呗！上次范华跟一辆车过来，事先没讲好价钱，等到搬完了，她说老大哥骗了她。她还厚着脸皮儿对我们拉同学关系，让我们替她说说情，少给点儿。哼，真小气！我们几个没客气，可着劲地把她给嘲笑一顿。用不着理她，一会儿就得跑上来求咱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