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12）

 十一

    第二天早上，郑小峰帮他妈提满一缸水，“唏哩呼噜”地喝了两碗粥，就系好鞋带子，把布衫往肩头一搭，急着往外走。

    妈妈不放心地问：“你这么忙着干啥去？”

    郑小峰回答说：“我找到挣钱的窍门儿了，我马上去挣钱。”

    “什么窍门儿，快对妈说说。”

    “您就等着接钱吧。”

    郑小峰没有对妈妈详细讲什么，因为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他这会儿只有一个十分顽强的念头：快挣到钱，挣很多，用这个来安慰自己和妈妈那受伤的心，也以这个向仇人显示自己不是一个大草包、可怜虫！

    他一直走到街口的井台旁边，跟伙伴们集合齐，就被唐彬带领着，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出了长城镇，往北进了小黄花沟，一直走到潮河岸边才停住。

    这条所谓潮河，是一股子支流，由小黄花岭上流下的许多条泉水汇成的。平时水很浅，清亮亮的能看到躺在河底的鹅卵石，能看到石头缝中间游动的小鱼，顶深的地方也在膝盖头以下。行人车辆全都自由自在地蹚水来往。一到雨季，它那温柔的性子立刻大改变，变得特别凶，特别暴。高高的黄花岭上的七沟八岔九道梁的山洪，一齐滚滚而下，注入它的胸怀，把河底冲得坑坑洼洼；不光涨满河槽，还溢到两边的沙滩、草地和小树林里；混浊的水，好似红高粱米稀粥那样浆糊，那般颜色，难知深浅，十分怕人。

    这会儿进了伏天，正是这潮河洪水泛滥暴涨的季节。弯弯曲曲的河，荡荡漾漾的水，拍打着两岸的石头，摇撼着淹没半截儿的小树棵子，漂卷着粪沫子、草叶子，汹涌奔流，真叫气派！

    河岸的这边，有一道半人高的石头垒成的坝台，坝台上是一块小平地，长着几棵大橡树和小叶椴，树荫里有一家个体户的修理自行车带卖大碗茶的小棚子。三十多岁的夫妻两口，各管一摊，收了钱装在同一只小木头匣子里。

    唐彬跟这儿人熟路熟，一边顺着台阶往小平地上登，一边笑呵呵地大声打招呼：“我说老大哥呀，今儿个买卖咋样呢？”

    正在给一只锈成黑色的自行车轱辘“拿龙”的壮实汉子，扭头朝他瞧一眼，也用同样的笑模样回答他说：“小老弟，你看看老天爷今儿个多高兴，连眉头都不皱，还能没有出门的车辆？快来候一会儿吧，送票子的朋友们马上就到啦！”

    大伙儿跟着唐彬来到树荫凉下边，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靠在老树干上站着，又象往常的样子，你抢我夺地分开了香烟。

    唐彬抢到三根烟，点着一根，过去塞在那个老大哥的嘴上，自己叼上一根，把剩下一根给郑小峰送过来。

    郑小峰用胳膊腕儿挡着，说：“你知道，我真不会抽。”

    唐彬说：“得学着点儿，不然咋联络人呢？拿着，拿着！”

    郑小峰接过香烟，坐在一段暴露在外边的老树根上。他没有把香烟放在唇边点着抽。他怕辣，怕呛，怕上头发晕，只是用手指头搓捻着，放在鼻孔下闻闻，同时挺好奇地观看这里的人和周围的摆设。他猜想不到在这荒山沟内、河水旁边，怎么能够挣到钱，有几分担心沾上不干净的事儿。从总的地方说来，郑小峰是个要强的青年人，他得意在人面前挺着胸膛走路，干露脸的；将来自己成家立业之后，成为一个体面的、有好名声的、受崇拜的人物。他眼下需要钱，需要朋友；得拿定主心骨，试着步子跟。只要这伙人干的勾当不可心，不正道，他将拔腿就走，决不迟疑。

    唐彬喷烟吐雾一阵子，小声地告诉郑小峰：旁边的这个老大哥，特别有能耐，本事大，会捞钱。原来是北沟一个先进队的生产队长，进过北京，报纸上登过照片。从今年开春，他不光辞了队长，还离开了生产队，不把那些石头蛋地看在眼上，一亩也没包，夫妇两个一心要当个先富起来的。他们在河边摆下的这摊摊，不能小看，每天都来好多钱，比在队里当队长省心，比下地干活儿省劲儿。他还挺讲义气，对镇子上的小青年特别友好。山洪涨了河水之后，他想出个点子，让唐彬他们几个待业的青年，在这儿等着过往拉运物资的车辆，他在当中兜揽生意、讨价还价，由青年们出劳力，把车上的东西给搬运到河对岸去，收取搬运费。

    郑小峰一听，这种挣钱的办法倒很可自己的心意：靠力气，付辛苦，露脸，就满有兴致地叮问：“里边是老山沟，没有多少车辆吧？”

    唐彬回答：“正在开山修路，住着好多的工人，运粮食运菜的，都得用大车来回跑呀！”

    “人家不会把大车从河里赶过去吗？”

    “没门儿！河床子里冲出好多大坑，水流得又急，谁敢玩这个命？”

    “咱把东西搬过河去，才这么一截儿远，人家能给多少钱呢？”

    “这你不用担心，老大哥有办法，磁公鸡也能拔出毛来。再说，车辆是公家的，又不用赶车的和跟车的人自己掏腰包，谁计较这个呀！”

    郑小峰这么一刨根问底，对他们的这项挣钱方式很满意，很想赶快试一试。他身体结实，有力气，一个人不顶仨的话，也能顶俩。他今儿个要施展施展威力，在伙伴们和老大哥面前显一鼻子、露一手，让他们感觉到，郑小峰是不可小看的，是不可缺少的；有了他，不是添累赘，而是壮大声势！郑小峰心里边这样打着主意，急烧火燎地巴望着过河的大车快一点儿来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