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11）

     穿过一片刚栽植不久的小松树林子，前边出现郁郁葱葱的大树。

    他走过去，看到一棵最茂盛的胡桃树，树下边一道半坍的石坝台。他心里“戈登”一下子：这地方多有意思，正是上中学的那一年，他跑来找到范华“求爱”的地方。那会儿，他完全为了凑热闹、追时髦，根本没有什么“爱”，也还不怎么懂得那种男女间的所谓爱情。事情过去，也就烟消云散，没留下任何痕迹。谁能料到，后来爸爸极力促进，他对范华刚刚要“爱”了，又这样地变成了“仇”和“恨”！命运就这么捉弄人！

    一根被伐倒的粗粗的树干，躺在大胡桃树下边，变成了一条长凳，坐着六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

    郑小峰是扒开一丛灌木才发现他们的，想退，犹豫一下没有退，反而迈过树丛，站住了。

    这六个小伙子的穿着打扮非同一般：有的穿着连城市里都过了时的喇叭口裤子和大块红绿印花的港衫，有留大鬓角的，也有戴“蛤蟆镜”的。他们每个人的嘴上都叼着烟卷儿，象比赛似地抽；一个个伸着脖子、噘着嘴唇，嘬一口，吐一口，头顶上汇聚成一片浓浓的烟团云雾。

    郑小峰对他们全认识：年岁大的全是待业青年，年纪小的全是放了暑假的学生；三个待业青年又都是郑小峰的同学，确切地说，都是当初追在郑小峰屁股后边的小喽啰。郑小峰帮他们打过架，给他们解过围，替他们出过气，不止一次地带着他们在校内校外抖过威风。正因为以前曾经有过这样的特殊关系，所以这会儿郑小峰没有避开他们而停留下来。哼，全是势利眼，瞧着如今的郑小峰倒了霉，也变了脸，一个个只顾吸烟，没有一个上赶着跟郑小峰打个招呼。

    此种情形，如果发生在以往的时候，郑小峰非得跟他们翻了不可！今儿个他只能硬咽下去。先在心里边记住，等反过手来再教训他们也不迟。

    就在这个当口，从另一端的树丛那边，走过一个细高个子，一边咬着什么青果子，一边摇动着手里提着的红背心走过来，叫了一声：“喂，郑小峰！”

    郑小峰扭转身，看着那张冲他笑嘻嘻的脸，一时拿不定主意，用啥办法对付最得体，最有利于自己，又符合眼下的处境。

    这个小青年叫唐彬，就是当初曾经启发郑小峰“找朋友”、“追秋香”的那个同学。唐彬的爸爸本是公社医院的院长。老院长医道不错，对患者也热心，就是有个好“寻花问柳”的老毛病，所以“文化大革命”接近尾声的那场“一打三反”运动，给他戴上了蜕化分子的帽子，开除党籍，撤消了官职。出于政治考虑，也由于气恼，唐彬他妈跟他爸爸离婚分手，各奔前程，各搭新窝。唐彬不愿意跟他亲妈当被人耻笑的“带犊子”，也不愿意跟后妈受冷待。他每个月从两头领取生活费，买饭票在食堂吃，放学后就在街上逛或到同学家玩，夜晚回医院，跟传达室的看门老头做伴睡觉。唐彬本人，从小就特别“油”，好在同学中间嘀嘀咕咕，挑动是非。为这个郑小峰教训他好几回，有一次还动了手。别看他个头不矮，可胳膊腿都笨，“松蛋包”，根本就是郑小峰的手下败将！自从那次交了锋以后，两个人碰面谁也不理谁，等到毕业离开学校，各自东西，几乎很少再碰见。此时此地，唐彬不记旧帐，上赶着跟倒了霉的郑小峰打招呼，比那边的几个势利眼可高尚多了。郑小峰也得够意思，才不失身份。况且，到了这一步的郑小峰，已经感到了孤单的苦恼，寂寞的难熬，渴望别人对他好、跟他亲近。

    郑小峰在心里这样打着转，同时冲着唐彬报以龇牙一笑。

    唐彬立刻凑到跟前，把嘴巴伸到郑小峰的耳朵边，小声地问道：“喂，老朋友，你爸爸到底搞贪污没有？”

    “胡说八道！”郑小峰立棱着眼睛吼了一声，反问唐彬，“你爸爸也戴过帽子，他犯的是什么罪？”

    “没罪！没一丁点儿罪！！”唐彬赶紧回答，“我爸爸是冤假错案，平反了嘛！”

    “一个样儿，我爸爸也是冤假错案，早晚也得平反，这是肯定的！”

    “我信你的话。”唐彬连连点头，又说，“要是你乐意跟我搭帮，咱们就一块儿干。”

    “干什么？”

    “挣钱呗！”唐彬说着，一拍衣兜。

    “你能给我找工作？”郑小峰的脸上露出笑纹，赶紧追问一句。

    唐彬回答他说：“你想一伸手就捧上个铁饭碗，那可没办法。别皱眉头，我们有窍门儿。要干，保证你有钱花。”

    郑小峰警觉起来，声明说：“我可不干那号偷鸡摸狗的坏事儿，得正正道道的，出力气、吃力气。说实话，别骗我，你到底有啥窍门儿？”

    唐彬脸朝天地嘿嘿笑了一阵子，随后举起大拇指，赞美说：“行，还是当年红脖子好汉的脾气。不过你也别把我们看成危险人物，哥们弟兄，完全为了生活。你相信我就是了。”

    坐在树干上的那几个小青年，见此光景，都扔掉烟卷根儿，围上来。

    一个问：“唐彬，你跟郑小峰和好了？”

    另一个说：“我们都听你的，你跟他啥样，我们就啥样。”

    唐彬很大度地对众人说：“我这个人哪，跟咱们的老大哥一模一样，谁挨整、谁不走运，我就同情谁。小峰家如今倒了霉，我偏要向他伸出热情友谊之手！”

    郑小峰听了这句话，心里边直发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