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10)
这一缓冲,终于使郑小峰那发热的脑袋冷静了一下。他正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醒悟到不能不忍气吞声。于是他顺从地跟在“小能人”的背后,挪到传达室小窗口外边,接过“小能人”几乎是扔出来的会客登记本和一根被小线绳拴着的圆珠笔。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写这玩艺儿,填得很不合要求。
“小能人”斜着眼看他哆哆嗦嗦地写完,错把对方压着怒火的激动当成害怕,觉得开心,解了气,也就不再苛求;甚至语气变得有几分柔和地用手指头戳点着说:“把会见什么人,写上。”
郑小峰打个沉,暗想:不能好象偷偷摸摸的样子钻到车间就干活儿,得壮壮声势,抬抬身价。于是他在登记本“会见何人”的小格子里,端端正正地填写上“厂长”二字,“叭”的一声放下笔,挺挺胸脯子往里走。
这里的高厂长是郑小峰爸爸的老同志,交情最深,来往最多;一个人遇到啥事儿,另一个从来都是不顾一切地伸手帮忙,比办自己的事儿还用心。所以郑小峰高中一毕业,没在家里待业一天,就进了这家使不少青年学生眼馋的工厂。郑小峰惹过几次祸,包括打伤了“小能人”那桩曾引起公愤的祸,都是在高厂长的庇护之下化险为夷,安全过关的。尽管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全属变幻无常的社会的平常现象,但是,郑小峰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把握:高厂长对他这个倒了霉、落了难的人,决不会袖手旁观地不拉一把!
前两年新盖起来的两层的简易小楼,没有树荫遮蔽,赤裸裸暴晒在三伏天的太阳下。只能听见从每一间屋里传出人声、算盘声,还有打字机的“戈哒”声,不见一个身影在走廊上走动。
地熟路熟,上楼梯往右拐,第二个门,就是厂长办公室。郑小峰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不等里边应声,就急迫地推开门扇,一步跨入。
他立刻愣住了。准确地说,他吓了一跳。
临窗户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正看材料的人,闻声抬起花白头发的脑袋,显露出一张连腮胡的方脸,跟冤家范华一样的两只小眼睛,朝突然而到的人盯看着。
这个人,恰恰是范华的爸爸“老连长”。老连长怎么坐在厂长的位子上来了?
“小伙子,你有事儿?”老连长没有一点惊疑和困惑的样子,这么问一句,说明他不认识郑小峰。
郑小峰只好回答:“我找高厂长说点事儿。他……”
“他不在这儿啦。”老连长重把郑小峰打量一下,“你不是本地的人吧?”
“是。”郑小峰硬着头皮回答,“我春节的时候还是这儿的合同工,后来我去准备高考,现在想回来接着干……”
“噢。”老连长点点头,不知是听明白了原委,还是认出了对方的面貌,反正立刻就非常坚决地摇摇头,说,“这厂子刚刚经过整顿,车间的每项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了,不能再增加人。你找找居民委员会吧。要是农户,就去找找生产队的领导……”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郑小峰火冒三丈地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地说,我这个人不能回木器厂上班了?这碗饭不给我吃了,对吧?”
“反正眼下办不到,等等再看……”
“等个屁!我不回这个鬼地方也饿不死!”
郑小峰这么吼叫一声,拉开门,“噌噌”地往外走,又往楼下拐,“嘭”地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晃了一下,用手扶住栏杆,才没有摔倒或滚下去。
“小峰,是你呀?”
“啊,大李!”
“你咋还这么莽莽撞撞的。”心地善良的大李,从打那次郑小峰喝他的结婚喜酒,差点儿要了小命之后,就认定这小伙子没个准谱子,早晚会闯下乱子、惹下祸,平时不大爱接近郑小峰。这会儿突然相遇,倒不由自主地表示出一点点同情的样子。他把郑小峰拉到楼梯口僻静地方,小声说:“你准是刚从外边回来,啥底细也不摸,到这儿来找你的高叔叔,对吧?傻瓜,他这会儿正停职反省,在车间里哪!”
“他咋了?”
“跟你爸爸的案子有瓜葛……”
“所以范华她爸爸来夺权?”
“公社党委派他来收拾烂摊子的,很不容易呀!”
“我全明白啦!”郑小峰望望院子里的红瓦顶车间,一垛垛木料,喟然长叹一声,使劲儿一跺脚,几乎是踉跄地跑出那立着四个水泥墩子的大门口。
十
妈妈劝郑小峰到镇上的居民委员会挂个号,挨号找个工作,他没听。
妈妈又劝郑小峰到属于农业生产队的舅舅家住些天,帮着搞搞副业,他更不乐意去。
郑小峰在家里猫了三天,吃饱饭就睡,醒来就胡思乱想,实在把他给憋坏了。
“小峰,快出去蹓个弯儿,别闷出病来。”妈妈不断地这样说,实际上近乎哀求她的儿子。
郑小峰终于听了妈妈的话,无精打采地走出家,不进街里,不奔热闹地方,独自顺着山坡上的蜿蜒小路,漫不经心地走着,在梯田里和坝台上逛荡着。他的脑袋里几乎成了一片空白,几乎是一座停了摆的老座钟,什么都没想,也没法儿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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