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9）

     郑小峰越听越不耐烦，胸膛里的火苗子一蹿一蹿地直顶脑门子，急想找个有利的茬口，好借机爆发。他听范华一说什么香头烧的黑点儿，几乎下意识地顺过扁担看一眼，立刻咆哮起来：“你说的全是鬼话！这儿哪有什么黑点儿？大清早你没事儿给我添恶心，你要斩尽杀绝呀？告诉你，这不是‘四人帮’搞极左的时候了，快死了你那黑心吧！”

    范华憋着通红的脸说：“你先别发脾气，沉着点儿，再看看那一头有没有黑点子。”

    郑小峰的妈妈赶紧站到他们中间，用息事宁人的口气说：“姑娘，你想想，我们都到了这一步田地，一条扁担算个啥，值几个钱，还能昧这个良心？”

    范华说：“不在值钱多少，该咋办得咋办，它是公家的东西，就不能私吞！”

    这当儿，郑小峰已经气呼呼地把扁担调过头儿来察看。不料想，这一头靠铁勾子的地方，果真有五个烧出来的小黑点儿，象一朵小花。

    范华催问一声：“有没有？”

    郑小峰举起扁担，说句“破烂玩艺儿，给你”，就狠狠地朝范华扔过去了。

    范华一闪身，同时用胳膊腕子一搪，才没让那扁担砸在身上。她急了，瞪圆了两只眼睛，龇牙咧嘴地冲郑小峰怒斥道：“你耍什么威风？摔坏了扁担得赔钱，碰坏了人得包治，明白吗？”

    郑小峰满腔怒火，难压又难爆发，慌乱中一手抓起一只空水桶，气势汹汹地走出大门口。到了没有人的街头，他感到有几分后悔，甚至有些羞愧：今儿个，对害人有罪的黄毛丫头太软了，唉，真丢脸哪！

九

    长城镇是燕山主峰西侧这条川里唯一的集市，过去只住着界限分明的两种人：最富的和最穷的。最富的人是从山外平原渗透到这儿开买卖铺店赚钱来的；最穷的人是家居深山老峪，没法儿活下去，凑到这儿卖力气，对付着活命的庄稼汉。所以尽管在山区人看来，这儿算个热闹地方，实际上很荒凉很破烂，富人穷人住在这儿都快活不了。

    解放后的三十多年，把它从根本上改换了样子。市面比解放初扩展出三四倍，人口比那会儿增加七倍还要多。那整齐一新的十字街的附近，有公社机关，镇委会，小学校，中学校；还有造农具的工厂，酿酒的烧锅，榨油的作坊，以及百货商店、供销社、医院和邮电所等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这些地方都是因人而设的，都有许多的人在支撑门面，哪一行都是挣钱吃饭的差事，都是能养家口的职业，都显示着志气、希望和不会衰败的景象。

    那么，两手空空的二十一岁的汉子郑小峰投哪个门口，端哪个饭碗呢？

    他没多思多想，就认定，唯一的活路，就是仍旧回到他半年多以前离开的那个木器厂。那边人熟，活熟，老行当，老窝儿，哪方面都方便。

    临出门之前，他对自己的装束打扮做了一番彻底的更换：把针织衫、筒裤和皮革凉鞋都脱下去，穿上早已经丢在柜子底层的布裤布褂和半旧的解放鞋。只有那只电子手表没有捋下来。照过去的习惯让妈妈给做了午间吃的干粮，把铝制饭盒装得满满的，放进塑料提兜里，往胳膊上一挎，就动身了。

    他自己的那辆凤凰大链套的自行车，放在了二姨家；他爸爸那辆是永久的，已经被折成赃款没收。他只能靠着两条腿，一步一步走到东街最边缘的木器厂去。

    在一道长长的红砖墙那一端，立着四根长方形的水泥墩子组成的大门口：中间的两个相距远一些，是走汽车和拖拉机的，平时关着铁栅栏门儿；左右两侧的两个，离着近，夹缝走行人，骑自行车也得下来推着通过。

    郑小峰看到那熟悉的大门，勾起许多回想。一些本来早就忘个没影的琐事，此时浮现在脑海，反而特别强烈鲜明，觉得极不平常，甚至让他动心，急不可待地想蹿进车间，挤到原来的老伙伴当中去。

    “喂，你是哪儿的？”背后的传达室那边，突然有人大喊一声。

    他停住，扭转身，随即冲着迎上来的人善意地一笑，说：“是你，小能人？”

    外号“小能人”的青年，不仅没用亲昵的话儿作答，反而绷起面孔，冲他怒视一下；同时把左边的胳膊抬抬，让他看看上边箍着的，印有“值勤”二字的红袖章，这才开口说：“这厂子到处堆放着木料，不能随便出入！”

    如同迎面刮过一股冷风，把郑小峰噎了个倒憋气。他用开玩笑解嘲：“小子，嫌我没给你两拳头的见面礼呀？”

    “哼。”“小能人”嗤之以鼻，“你敢碰我一下，咱们老帐新帐一齐算，送你进大狱，跟你爸爸做伴儿去！”

    “你……”郑小峰象挨了一鞭子，暴怒地攥起拳头，差点儿朝对方那并不特别结实的胸脯子打过去。

    “小能人”毕竟吃过郑小峰的亏，如果留神细瞅，脑门子上那条子缝过三针的疤拉，依旧能看得出来。或许不想再吃眼前亏，他对要急眼的郑小峰以公事公办地口吻说道：“到里边干什么去，往会客本上登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