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8）

 八

    大公鸡打头遍鸣儿的时候，郑小峰还没睡着觉。后来不知道怎么迷糊一下，很快又被一种响声惊醒，窗户纸儿已经抹上一片红艳艳的霞光。

    当他睁开眼睛，茫然地四下张望的时候，发觉自己身子底下的土炕是那么窄狭，窄得几乎不能容他伸直腿；脸儿上边的荆笆顶棚是那么低矮，低得好象站起来就要碰着脑袋。

    他爬起身，一边下地找鞋穿，一边冲着有动声的门帘外边问：“早起做什么饭吃？”

    正收拾屋子的妈妈探进脑袋回答说：“缸干囤净，光有一点点棒子面了，咱娘俩还得熬粥吃……”

    “这不行！”郑小峰提上鞋子，跳到地上，有几分豪迈地说，“我不能让您老喝稀粥！”

    妈妈扶着门框回答儿子：“你有这份孝心，妈就是挨饿也没怨言。”

    郑小峰说：“我得工作，我得挣钱，咱们得过日子。”

    “你不是立下志气，要上大学吗？”

    郑小峰用力地一摆手：“没人拿钱供我了，我再不做那号美梦啦！”他这样说着，端起洗脸盆子到缸里舀水，一看水缸干了底儿，就放下盆子，习惯地想去机井压水。

    妈妈赶紧告诉他：“得用桶到外面水井去抬。”

    郑小峰这才醒悟过来：这是老宅子，不是西墙那边的新宅子了。新宅子院里安着压水的机井，不用出门跑路，不用费力气，什么时候用水都现成。现在吃水得到挺远的街东边去摇辘轳往上提，然后或抬回家，或挑回家。小时候，每逢爸爸不在家里，他就跟妈妈抬水用。以后他成了大汉子，当然就自己挑；只是用惯了压水机，现在有点不太习惯罢了。不习惯也得让自己习惯，往后无论做什么都狠着心、咬着牙，决不能任性，决不能示弱，要当个硬汉子！

    他瞧见一条弯曲的扁担在屋檐下木橛子上挂着，就两步跨过去，摘下来；正要用那上面的铁勾子勾起脚边的水桶，忽见从排子门外面“腾腾腾”地走进一个人，使他不禁愣住了。

    进来的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女青年，细长的中等个头，骨架显着单薄；头发不厚密，有点黄色，梳着两条擦着脖子根的小刷子似的辫子；脸色黑红，眉毛粗疏，眼睛也不大，鼻子却显着尖尖的。整个看去，不能贬为“丑八怪”，也不能褒之为“俊俏”。她上身穿着半截袖的汗衫，一般的粉红色的印花布，又旧又小，紧紧地箍在胸背和胳膊上。下身是海军蓝的确良裤子，卷起腿儿；好几条横的、竖的、三角的口子，虽说已经缝上，也挺显眼。肩头挎着一个打着补丁的军用帆布兜子，装得鼓鼓囊囊。手里攥着一束紫红色的野月季花……

    郑小峰这么瞥一眼，立刻变得十分激动，十分慌乱，极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拿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儿，一时间又做不到。因为他认出走进来的这个女的，不是别人，正是害得他家败人亡、走投无路的冤家范华！

    到底该咋对付她好？是狠狠地骂她一顿，解解气呢，还是往肉厚的地方敲她几扁担，把她赶跑呢？或者瞪起眼睛，用蔑视和沉默给她点颜色看，让她有苦难言，只能吃不了兜着走呢？

    看看，范华这个黄毛丫头多奸猾，专门会斗心眼儿。她好象看出要挨揍，倒先开口打招呼：“小峰，你啥时候回来的？”

    郑小峰没料到这一手，不觉噤住了口。

    范华继续进攻：“这回高考，你考上了吗？”

    郑小峰不怕硬的，不惧横的，就怵使软手段的；这样的对手，让他有火难发，有气难撒。如果象个哑巴似的不开口答腔，岂不等于给吓住了？于是，他憋住劲儿，用鼻孔哼一声，回答说：

    “我考上没考上，跟你有何相干？”

    “看样子没考好，不高兴嘛。往后你打算干什么呢？”

    “玩儿！”

    “天上给你掉馒头烙饼吃？”

    “少废话，我不想理你！”

    范华也好似被这种干沙硬石一样的话给堵了个倒憋气。她眨巴眨巴不大的眼睛，脸上变幻一下表情，朝前凑两步，把声调变得柔和一些说道：“小峰，你爸爸的事儿，我得跟你讲清楚……”

    “你跟我讲不着，我不想听！有啥本事你就豁出命去施展吧，我坐在炕头上等着，怕不着你！”郑小峰这样可着嗓子大喊大叫地回击着对头冤家，仍然觉着不够劲头，不够厉害；再加加火力吧，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最后，他想以守为攻，慌乱地勾起水桶梁儿，打算赶紧躲开这个让他厌恶，让他痛恨，又让他没办法对付的黄毛丫头。

    “哎，你等等！”范华用手势制止郑小峰，随即扭头对站在屋门口发呆的郑小峰妈妈说，“大婶，四月里，就是我参加工作不久的时候，有一回跟小峰他爸爸到镇子上来提货。本来，我们两个打算倒换着把货物挑回去的，后来赶巧碰上了顺路的牲口驮子，都给捎走了。小峰他爸爸就把我们带来的那根扁担扔在家里，我催他好几回，他都没有带回店里去。就是小峰这会儿手里拿着的这根吧？”

    “啊，啊，我这脑筋不大好使唤。”恐惧不安的郑小峰的妈妈，一边勉强地往外挪动着，一边很不自然地回答说，“这条扁担是小峰他爸爸买来的，在我家使了有好几年啦……”

    “不对，分销店的东西我全认识。”范华非常傲慢地打断郑小峰妈妈的话，“我一到店里工作，就照我爸爸嘱咐的那样，把公家所有的用具，不分大小，全都一宗一件地清点过一遍，登了表册，还在每一种东西上作了记号。你看看，这条扁担的一头上，准有五个黑点儿，那是我用香头烧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