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5)
唉,唉,怎么会想到,情人突然成了冤家呢?这是没有根据、没有来由的嘛!
“你爸爸后来才知道上当了。”妈妈对满脸困惑的儿子说,“她那会儿正蹲在家里待业,使了个手腕儿,借你爸爸这梯子上房,上了房就抽梯子……”
郑小峰没吭气。他仍然不能把他心里的那个可爱的姑娘范华跟害人的冤家联系在一块儿,变成一个可恨的人。因为范华赠送高考参考书那时辰,她已经成了供销店的售货员,端上了保险的饭碗,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领薪金的工作位子上,还装模作样地拍这号马屁干什么?
“你爸爸到末了才打听到,咱镇子上又有一个男的追她……”妈妈搜寻着能让儿子信服的材料,往外掏着。
郑小峰仍旧没被震动。他只是冷冷一笑,心想:把长城镇年岁相仿佛的男子汉都拉出来排排队,论人才,论前途,论家产,哪一个能压倒郑小峰?哪一个能把郑小峰挤掉,把范华争夺到手?
“听说那个男的,是她表兄……”
郑小峰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她表兄?干什么的?”
“在北京上大学,明年就毕业了……”
郑小峰的脑海里如同打了几道闪电。春节前夕,在物资交流大会上,在木器厂展销场地前边,遇到的两个旧时的同学,他们就是在北京上学的大学生;他们就是在郑小峰心里诱发起上大学强烈念头的大学生;他们里边有一个就是范华的表兄;范华赠给郑小峰的两本高考参考书,恰恰是属于她那个大学生表兄所有的东西!
“你爸爸说,范家那丫头大概估计你白闹腾,考不上大学,就赶快抓住个现成的,把你踢开了……”妈妈继续地这样唠叨着。
郑小峰听到这儿,已经蔫头耷脑地倚坐在土炕沿上。
六
“小峰,看你一脸汗,快洗洗吧!”
正在愣神儿的郑小峰,被惊动。他不知妈妈啥时离开屋,给他打来了一盆子清水;同时感到,汗水象一条条小虫子似的,从脸上流到脖子,钻进前胸和后背,慌忙地往下爬。
妈妈从墙上的钉子上取毛巾,没留神踩在一只蹲在那儿等老鼠的老花猫身上,猫“嗷”的一声惨叫,蹿到外间屋里去了。
郑小峰蹲在水盆子前边,刚要往里伸手洗,又猛地站立起来。
他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冲着妈妈问:“她写黑信,她告我爸爸,我爸爸到底犯了什么罪?说呀,我爸爸犯了什么罪?”
“哎呀,你别急嘛!”妈妈把毛巾塞给他,“先洗洗,凉快凉快,让我慢慢对你说。”
郑小峰把毛巾使劲儿往炕上一摔,发了火:“您不赶快把底细告诉我,还这么吞吞吐吐的干什么?”
“唉,妈没法儿把满肚子的冤枉都对你吐出来呀!”妈妈把身子靠在破柜子上,怕摔倒似的,一边叹息,一边掉泪,一边反复叨念着,“从打十八岁嫁到郑家,我没跟你爸爸享过一天福,没过一天舒心日子!我没跟他享一天福,没过一天舒心日子。谁不比我强,我没享一天福,没过一天舒心日子……”
郑小峰烦躁地跺脚:“您倒说我爸爸他犯了啥罪?”
“你爸爸一年到头地为人民服务,也没有享着什么福;三十年就穿过一双皮鞋,还是从复员军人手里买的……”妈妈几乎是颠三倒四般地说着,不安地盯着儿子的脸;兴许发觉儿子已经不耐烦地要暴怒,赶紧改变声调,“小峰,我把实话告诉你,你不会耳朵根子软,听信那黄毛丫头的谎话,恨你爸爸吧?”
“恨我爸爸?”郑小峰使劲地摆一下头,“我怎么能恨我爸爸呢!”
“这就好啦。”妈妈略微放点心,压低声音接着说,“没良心的范华,硬是屈赖你爸爸贪污了,盗窃了……”
“我爸爸贪污盗窃?”郑小峰象被扎了一锥子,不由得这么喊叫一声。
“你信这鬼话?你真信这鬼话?”妈妈恐惧地盯住儿子反问。那神态,好似要伸手从儿子嘴里把乐意得到的那个答复掏出来。
郑小峰又一次懵住了,比开始发现家宅被封、爸爸给逮捕还要意外和难理解。
从他记事起,就处于动荡不宁的岁月里,即使这燕山深处的小小长城镇,抄家和封门,游斗和抓人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屡见不鲜。他在搞这类活动的队伍里充过数,打过旗,呼过口号;还冲着犯了“罪”的人念过老师给写好的批判稿子。更小的时候,连往队伍里充数的资格都不够,他就设法从大人的大腿缝里挤进去看热闹,蹲下身子观看那些戴着纸帽子、挂着大牌子的人啥模样,是笑呢,还是哭?还故意逞能,往那些人身上吐唾沫,逗小伙伴们笑……所有这些“罪犯”,犯的都是“黑罪”,不是历史反革命,就是现行反革命,都属“政治”问题。至于犯“经济罪”的概念,在这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那“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头脑里,几乎无影无踪。前一段,在他晕头转向地背诵习题答案的时候,好象听别人议论过“贪污”啦,“贿赂”啦,“盗窃”啦,以及“经济犯罪”等等。但他没用心听,更没有在脑子里掂量;尤其不可能想到,这类事跟他的爸爸会有关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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