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4）

     他加足力气，飞也似地爬上小山梁。

    小山梁下边就是这个公社的中心长城镇，一个由有集市的村庄而渐渐扩大的山区小镇。

    郑小峰家住在镇子的最西边最北头。

    他看到了他家那青砖红瓦新房屋的笔直的屋脊；看到了挺立空中的电视天线；看到了他亲手栽下的苹果树。那两棵树，是在新宅院建成的时候栽的，栽在最西端那间房子的窗前。因为那间房子要留着给他结婚当新房。他跟他的媳妇，将会在那儿度蜜月，在那儿生儿育女……

    他猜想，爸爸这会儿准在家，不是压水浇院子里的月季花，就在用红高粱粒儿喂鸽子。树上也许挂了果子吧？大黑猫还认识把它养大的主人吗？

    郑小峰兴奋得不得了，一面扯开嗓子唱着，一面象一只欢乐的小鸟儿似地飞下山坡，飞过一条小道沟，飞上一个小土坎，飞到用石块垒砌的围墙旁边，飞到绿油漆的大门前。他伸出手，刚要敲打门板，猛然一惊，倒吸一口冷气：

    油漆斑驳的两扇门紧紧地关闭着，两张白纸黑字的封条，交插着贴在上面；同时挂着一把陌生的大铁锁，锁上长出一些红红的锈点子。

    “这是怎么回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儿？”郑小峰恐慌万端地四下观望，没有发现一个人影，没有感触到一点点生气。他扒着门缝朝里窥视，不见鸽子飞，不见鸡群跳，不见黑猫嬉闹；门窗关闭着，压水机孤零零地站立着，菜畦里的菜被拔光，长满杂乱的小草，地面干裂开横七竖八的小口子……只有窗根前的几丛月季花，在傍晚习习的小风抚动下，开得格外的火红，格外的热闹。

五

    妈妈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心发慌，头也不敢回；紧接着听到已经到了身边的呼叫声，立刻被吓呆，失了手，把舀水的瓢子“叭叽”一声掉在水缸里。

    蒙头转向的郑小峰，借着有点模糊的光亮，朝妈妈看一眼，也不由得吃一惊：妈妈的脸黑了，窄了，瘦了，腮帮朝里边抽缩进去，眼珠显得挺大，嘴巴显得挺尖，脖子显得特别细特别长。尤其可怕的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森的恐怖和晦暗的神色，象一层雾似地笼罩着妈妈那干瘪的周身。

    “妈，这是怎么回事呀？”

    “唉，咱家遭了难……你爸爸让公安局给抓走啦！”

    “为啥？”

    “有人写黑信告状。……”

    “谁？”

    “快进屋，听我从头慢慢地告诉你。”妈妈止不住抖动着的手，拉着儿子的胳膊腕子，往里拽。她立刻感到，儿子也在打哆嗦。

    郑小峰哆嗦得厉害，连提腿迈门坎子的劲儿都没有了。

    这里是他家的老宅子，在新宅子——也就是被查封没收的那所新宅院的东边。当初搞土地改革，给地主老财看守了大半辈子坟地的爷爷，变得扬眉吐气，率领全家人，从长城镇北沟荒郊野外的小草棚，搬到镇子边上这三间新分到手的瓦房屋里。那会儿家里人，除了郑小峰的爷爷，还有他的奶奶、姑姑和爸爸。后来，妈妈和爸爸在这屋成亲，生了好几个孩子，只站住个郑小峰。郑小峰在这儿住了整整二十年，去年，西院的新房子盖上才搬开。爸爸给老宅子找了个主儿要卖掉。可是，跟姑姑住在军队里的爷爷和奶奶连着打来几封挂号信，不答应卖，说是老两口将来要死在这“胜利果实”的屋子里。如今，这老宅子又成了郑小峰的家。这个家是这么破烂，这么乱糟糟，不知从什么角落往外冒着呛鼻子的霉烂气味。

    “妈，快告诉我呀，到底是什么人害的我爸爸？”郑小峰跨进黑洞洞的里间屋，往迎门口的地下一站，急不可待地追问，好象讨到底细之后，要立刻转身跑开。

    “孩子，这个人你咋也想不到哇！”

    “谁？”

    “唉，是东街范家那丫头……”

    “范华？”

    “对，就是那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不会！不会！！”

    “你还犯傻，人家自己都承认啦！”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郑小峰嘴里这么反问着，同时使劲儿摇晃着脑袋，心里边乱翻乱搅。

    妈妈说的那个写爸爸的黑信、陷害爸爸的人，就是他郑小峰的对象呀！从打郑小峰刚懂事儿，爸爸就断不了叨念，要给儿子选一个长相最漂亮、心眼最伶俐、手头最巧的媳妇。挑来挑去，左比右比，爸爸看中东街大队老会计的女儿范华。托人跟老会计一探口气，人家还挺乐意。正巧那会儿小黄花村的基层店里需要增添个社员工的售货员，郑小峰的爸爸就设法求领导、找熟人，打通一道道关卡，把范华变成了自己的部下。那一程子，他们在一块儿工作得挺合手，关系也挺不错。范华还跟郑小峰的爸爸一块儿到家里来过几趟，留她吃饭她就吃。她还抢着干活儿：切菜、刷碗、洗盆子里泡着的衣裳；帮郑小峰给苹果树松土、浇水。这些都说明范华同意这门亲事。郑小峰的态度更明朗，跟他爸爸说：“只要她乐意，我就乐意。”把他爸爸给欢喜得抿不上嘴地笑。当时，要不是郑小峰萌发起上大学的念头，要不是很快就下了山进了城，开始高考复习的话，他跟范华早已经正儿八经地谈开了恋爱，而且会发展到十分火热的程度。当然，实际上他们的恋爱也在没断线儿地进行着：那次爸爸到城里看郑小峰，范华把她表兄用过的两本语文和地理的高考参考书捎给了郑小峰；爸爸替郑小峰买了一只袖珍小手电筒当礼品，回赠了范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