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3)
麦子黄梢的时节,爸爸来城里看过他一趟。他是借着给供销社开发货源的公差之便来的。他为了让贪小便宜的叔伯二姨和二姨夫能好好地照顾儿子,顺便拉来一大车城里边奇缺的木料,帮二姨家翻盖了新房,打了好几件可心的家具。他让司机住在旅社,他自己跟儿子挤在一块儿睡。他悄悄地把十几年积攒下来的四百块钱全部带来,让儿子按月给二姨交饭费,给补课的教师送些好酒。他自己却用旧帐本子裁成的纸条子卷旱烟末子抽。他说:“你别惦着我。只要你遂心,我就高兴。”郑小峰不是个婆婆妈妈软肚肠的人,听了爸爸的话,却心头发热、鼻子发酸,险些掉下泪来。
郑小峰知道,爸爸活了五十多岁,特别不走运。跟他一块儿参加革命工作的人,这会儿都是区县局以上的干部,都在大城市里住着高楼,坐着小车,只有他一直蹲在山沟沟。特别是一九五二年搞什么“三反五反”,把他给打成“老虎”,吃了冤枉官司,背个假罪名。他想不通,吃一瓶子安眠药片要自杀;虽说抢救过来了,却落下个胃疼的根儿,一直病病歪歪……
郑小峰心中暗想:等到家之后,不能对爸爸明讲这次高考的效果不好,只说两可的话:可能达到录取分数线,也可能达不到,让他抱一点希望,高兴几天。等发放录取通知书之前,就返回城里。从此,再发奋努力,集中力量攻数学和英语,拼一年,争取考上大学,用这个给爹爹露露脸、争个光!
他那颗急躁不安的心已经飞回长城镇,飞回青砖红瓦的大房子里,跟爸爸一块儿操起压水机浇月季花,或者撒着高粱粒儿喂那咕咕叫唤的鸽子。
四
汽车往高升,太阳朝下落。
汽车攀登到有水有土有人烟的山顶平川上,一轮火红火红的太阳,就好似猛然跌进西方那矗立峰峦后面的万丈深渊里去了。
有几棵参差不齐的树木和几间七零八落小棚子的地方,是这条交通线路的终点站。因为前边有一道山梁的隧道还没打通,山梁那边的路面没开出来;路面要跨越的一条弯弯的河上,钢筋水泥的大桥还没动工建造,汽车只好停在这荒山野外,歇息一阵儿,再掉头往回转。这儿离着长城镇还有四华里,行人都得靠两条腿走到那边去。
郑小峰跟着众人从车上跳下来,不想停留,就要赶路;已经临近家跟前,这个本来就沉不住气的小伙子,越发急切不安了。他一抬头,看到原来老宅院的东邻一位姓马的大叔,想过去打个招呼。
马大叔也瞧见了他,却赶紧把头低下,没有理他。
郑小峰有些纳闷儿,细看一眼才明白:邻居马大叔在车站上摆摊卖瓜,怕谁白吃他一个,不敢认人了。哼,真是山沟的人,多小气!
郑小峰在心里这样地骂着,往前迈两步,又瞄见排队等候上车的人群里边,有一位曾经教过他的女教师。前两年,这位女教师无权无势无门可走,只有托郑小峰找他爸爸帮忙给孩子买几袋奶粉。因为这样的“人情”,女教师对郑小峰特别亲热。郑小峰离开家乡好几个月,如今乍回来,见什么都好看都顺眼,见着熟人更高兴。他打算奔过去,跟女教师叙谈一番。
女教师本来正跟另一个中年妇女朝郑小峰指指点点地说什么悄悄话,瞅见郑小峰走过来,戛然地停住嘴巴,绷起脸皮,投过一种特别冷、特别怪的眼神。
郑小峰见此光景急刹步,来了个向左转,接着走自己的路:呸,端什么臭架子,你算个老几呀!
他心里边愤愤地咒骂着,迈起快步;一抬头,发现前边有个拐腿的人。那人肩头扛着东西,手里提着东西,一摇一晃地走得很吃力。照这样一步一步地挪到长城镇呀,就算不累趴在半途中,也得点灯时分才能到达,那可够受的。对,帮他拿点,反正空着手走也是走。
郑小峰从小就是这么一种古怪的性气,经不住好,也经不住不好。谁对他有一分好,他肯归还人家十分好;谁对他有一分不好,他如若不回报十分二十分的倒霉的事儿,会把他别扭得饭都吃不香,啥事情也干不下去。因为受这样的性气支配,他没少打架。他打架专挑大个儿的、比他有劲儿的、比他厉害的人打。凡是弱的、小的,他都看不上眼,鼓不起狠劲儿;凡是一害怕、一服软的对手,他就泄气,就饶恕。周围的几个同学叫他“红脖子好汉”。他听见这个外号,心里边忒得意。“红脖子好汉”,遇到有困难的人还能不帮一把吗?
郑小峰往前追了两步,刚要开口,赶紧把话吞住了:眼前这个瘸子,不是别人,正是上车那会儿,用口袋撞了他脑袋的那个老头子。郑小峰心里暗想:登车的时候,我跟他抢了座位,一路上也没有让给他,到了这会儿张罗替他拿东西,不就等于对他低头认错了吗?我错在哪儿?你撞了人就不对,撞了人以后不道歉更不对。幸亏你是老头子,要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我非得设法撞你一下子才算完。白找便宜,没门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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