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2）

     就在新年刚刚过去不几天，郑小峰给抽出来，帮助业务科的人在长城镇物资贸易交流会上布置一个家具展销场地。他正洋洋得意地跟顾客夸耀他们的大衣柜如何如何样式新颖美观、材料如何高贵坚固的时候，碰上了两位旧时的同学——从首都北京回到山区度寒假的大学生。三个人非常亲热地聊了一阵子，互相往小本子上留下通信地址，随后握手告别。两个大学生扬长而去，郑小峰冲着人家后背愣了一会儿，就跟木器厂搞展销的负责人请个假，直奔小黄花沟里的小黄花村分销店。

    他爸爸是这个基层店的主任，三十年都干这一行；从去年起因为业务开展得特别好，给国家挣了钱，被推举为先进工作者。认识这位先进主任的，都称他是“一把铁算盘”，谁都算计不过他，他却心甘情愿地让独生儿子郑小峰给算计得服服帖帖。

    “爸爸，我不在木器厂干了。”

    “又瞎胡闹！那是个能学本事的地方呀！”

    “学多大本事，也是个合同工，说刷掉就得给刷下来。”

    “刷下来怕啥？房子我给你盖上了，媳妇我给你选妥了，还没好日子过？”

    “往后搞四化，没大学文凭，谁也瞧不起，我想去考大学。”

    爸爸低下那头发花白的脑袋，寻思一阵儿，回答儿子：“你想进步，我不拖你的后腿。我跟你二姨夫打个招呼，看看城里边的重点中学，有没有门路，求他给你想点办法。”

    郑小峰由着自己的心愿，来到这个不光通汽车，还通火车的小城市，一心一意地补习了半年功课，刚才参加完了高考……

    他手拿着开罐头的“启子”，又一次从小厢屋里急急忙忙地走出来，忽然说：“二姨，吃完饭，我要回家啦！”

    “哟，瞧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一阵风一阵雨的性气呀！”正切菜的二姨先是埋怨，随后态度很生硬地反对，“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这么匆匆忙忙地独自走！”

    郑小峰坚决地说：“您白拦，谁也拦不住我，今儿个我一定动身！”

    “你爸爸两个月没来信儿了，应当先给他打个招呼。”

    “用不着。我要亲自告诉他，这回没考上。”郑小峰一边用手指头转动着罐头启子，一边用感激不尽的语调说，“我爸爸早就对我声明啦，一年考不上，供我两年；两年考不上，供我三年；就是饿肚子，也要支持我当上大学生。我就不信我不是那块材料！”

三

    这座平原城市，跟东边隐隐可见的小黄花岭山区不属于一个县，可是离着近，花插着住的人多，相互结亲的人也不少；山里的土产往外销，城里工业品往里运，都乐意舍远求近，跟这边的城市打交道。因为这种情形，一天有两次公共汽车的班车对着开。

    郑小峰紧赶快赶，正巧赶上最后一趟车开门放人，还出乎意外地占了一个座位。

    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子，跟郑小峰肩并肩地往车上挤，都同时瞄见了那个空座位。要不是那个老头肩上扛着的沉重口袋往郑小峰脑袋上撞一下，或者撞了人家的脑袋说句道歉的话，那么，郑小峰会痛痛快快地把座位让给他。可恶的是，他撞了人，好象没啥事儿一样，接着茬儿往里挤。郑小峰能吃这种哑巴亏吗？

    他只挎着一个人造革的小挎包，里边的东西不多，等于空着手；细长的身个儿很灵活，眼疾腿快地往前一钻一蹿，就把空座位占下了。

    落在后边的老头子，只能无可奈何地眨巴眨巴眼，打了个“站票”。

    郑小峰觉得出了口气，很满意。

    被大城市淘汰下来的老掉牙的公共汽车，先在绿色原野上跑了足有两个钟头，就开始象缠螺丝钉那样，盘旋着爬上曲里拐弯的砂石山路。马达“哞哞”地叫，四个轱辘好似光转不动窝。坐在车上的人，如同用筐子摇着的煤球，不停地颠簸晃荡。从窗户朝外看一眼，真神！车顶上是湛蓝湛蓝的天，车两旁是洁白洁白的云；车下面，那层层梯田，丛丛树木，座座村庄，仿佛是正在翻卷滚动着的大海波涛。

    郑小峰怀着突然生发出来的升学理想而离开家乡那会儿，山山谷谷还披着残雪，沿路两旁都是败草枯枝，地里光有刚送来的粪堆，村庄也是萎靡不振的苍老模样。好似过去一眨巴眼的工夫，一切一切都改变了神态。郑小峰自己的变化也不小，开了眼界，长了知识，对过去总觉着神秘的城市人，如今已经有了透彻的理解，对自己能够列入他们队伍充满信心。

    那一次是爸爸攒了几天假，亲自送他进城的。他平生头一回走出山区。在小镇子长大的他，比起深山沟里的人已经够近代化的了，可是跟县城人一比，立刻就显出了俗气和土气。爸爸特别能体贴儿子那颗年轻的自尊心，他悄悄地把腕子上的手表捋下来，交给了委托商店，把换回的钱分文不留地交给儿子，说：“让你二姨陪你买几件能随下大流的衣服穿。咱买得起马，就置得起鞍，不能让人家瞧不起……”郑小峰伸手接钱的时候，激动得手指头一个劲儿打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