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高高的黄花岭》
(1)
一
小伙子二十一岁,正是水灵灵的年纪!
他发育得良好,红彤彤的四方脸庞,黑乎乎的小胡子茸毛;个头儿高高,腿壮胳膊粗;尽管平时极少往操场上送送脚步,冷眼一看,倒象个运动员。
他穿着针织的尼龙紧身半袖衫,绦纶派力司筒裤,人造革的海绵底凉鞋,腕子上带着一只西铁城的电子手表。从这一身打扮来看,真够得上城市里的时兴派头,而实际上呢,他却是一个从山沟里来的“土包子”。
他骑着一辆凤凰大链套的半新不旧的自行车,飞快地在小胡同钻来钻去,绕到县城西门外偏僻地方的一家副食商店门口。他跳下车,随便往小树上一靠,连锁都没上,就扔下不管,转身推开弹簧玻璃门儿,直奔柜台。
“来五瓶柠檬汽水,五瓶啤酒,两个午餐肉罐头。”他不问价钱多少,只顾一边在五颜六色的货架子上寻视,一边伸手指点,“那种糖,杏仁的吧?来一斤;那种,芝麻酥,也来一斤……”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票子,数也没数,就往售货员面前的玻璃柜台上一放,随后把找回来的零钱一把抓起,很不在意地塞进裤子口袋。
两个装满食品的塑料网兜儿挂在车把上,象山沟里的牲口驮子。他骑着车,在一些更加狭小的胡同里飞快穿行。最后,他驶到一排房子的尽头,拐进一个用砖墙圈起来的小院子里,连车子带东西一齐推进低矮的小厢屋。
“二姨!”他空着手返身出来,一边喘着气,一边面冲北屋喊了一声。
“哎,我给你做饭哪。”随着应声,从那新翻盖过的正房里,走出一位四十七八岁的中年妇女,打量着小伙子,有点儿纳闷儿地问一句,“小峰,你咋回来得这么早呀?”
“我的英语本来就汤泡饭了,把能答的几道题划拉上,赶快交了卷儿,穿小胡同回来的。”郑小峰这样满不在乎地回答二姨,又说,“今儿晌午我要请客,仨同学……”
“你肯定能考上?”二姨喜出望外地叮问。
郑小峰摇摇脑袋:“肯定考不上。怕啥?还有明年哪!”
“没考中,请哪家子客呢?”
“这几个月的复习,人家帮过忙,咱得表表心意嘛!”郑小峰固执地说,“我摆的是冷餐酒会,熟食都买了,您给我们炒四个熟菜、焖一锅米饭就算完成任务。”
“你呀,你呀!”二姨伸着手指头冲他戳点,“就是这么任性,想干啥就非得干啥!”
郑小峰朝二姨做个滑稽的鬼脸,一个蹦子跳进小屋,到处翻找开罐头的家什。
二
最爱挑刺儿的人,也不会把郑小峰划在“坏小子”那一栏里吧?
他确实有毛病。
好象是天生的毛病,也是如今不少跟他年纪相仿者都多少沾染点的毛病: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同时还为此自命不凡,自鸣得意!
他好幻想,爱猎奇,讲究情面,特别逞强。而且受不得委屈,极容易动肝火;动起肝火来,不思前,不想后,不掂量利害,往往稀里糊涂地就把不该做的事儿做了,难免经常后悔不迭!
他在公社木器厂当合同工那会儿,每逢晚间没会议、不学习,伙伴们就凑到一块儿打扑克牌玩。他们不敢赌钱,只是谁输了,就从两屉桌子底下爬一个来回。有一次,郑小峰跟人家打三圈儿输三圈儿,万般无奈地钻了三次桌子,臊红了脸,输红了眼,死憋着劲儿要捞回来!打到第四圈儿的时候,他忽然发现破绽:对手是一个叫“小能人”的,在胜败的关键时刻就混水摸鱼地偷主牌。郑小峰不能吃这个亏,抓住“小能人”的手腕子,急赤白脸地让人家也在桌子底下爬三个来回。“小能人”挣扎不干,郑小峰不光使劲儿拧人家的胳膊,嘴里还不干不净的翻了脸。于是两个人滚打在一块儿。“小能人”的脑门子在桌子角上撞破个大口子,缝了三针!事后伙伴们埋怨郑小峰:哥儿们平时都挺好的,为了玩耍,何必这么动真的呢?郑小峰也觉着不对了,但是他硬不给“小能人”赔不是。
有一回过国庆节,同屋住的人全把节日的菜饭打到宿舍里伙着吃,一块儿热闹热闹。那里边有个年纪大的,姓李,人们就叫他大李。大李刚娶媳妇还没满月。大伙逗他,让他掏钱买酒请客,不出这份血的话,就扣住他,不准回家跟媳妇睡觉。大李说他们都是一些奶毛没退的小娃娃,不会喝酒,给每个人买块糖疙瘩吃就算啦。郑小峰说大李小瞧人,带头跟大李打赌:一对一地喝,看谁能喝过谁。实际上,郑小峰过去只喝过啤酒,根本没尝过烧酒啥味儿。大李越不想跟他比,他越来劲儿,揪住人家不放。旁边几个馋酒的和凑热闹的再一起哄,两个人就“逼上梁山”了。六十五度的二锅头,杯对杯地干起来;又喊又叫,好不威风!好不痛快!可惜,没过多大工夫,郑小峰就倒在水泥地板上,差点儿把心肝肺都呕吐出来;接着是三天没起床,没上班。事后伙伴们数叨他:有多大量,喝多少酒,瞎逞能糟害自己的身子干啥呀?郑小峰也觉出自己有点愚蠢,可是,等到过新年的时候,他又照这样子大醉过一回!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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