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往事》
(6)
这个字码跳进大成的心里,他脑袋里轰的一下,差点儿坐倒在地上。
这时候,人群咆哮地骚动起来,饥饿的人们忍无可忍了。
孟富元跳到上马石上,转着两只乌黑发红的小眼珠,向众人喊道:“你们不想活了吗?再闹,我们就上板停售,看谁活得下来!”
好半天,人们平静下来,他们不得不平静下来。朱大成的身边,咕咚一声响,那个老头子栽倒了。朱大成扑上前去扶他,但,无论怎么样也扶不起来了。
恶风撕扯着老人的破裤子、黄胡子,他手里的票子,摔散在地下,跳了跳,又落下来。老人的一生,给世界创造了难以计算的财富。然而,他是那样干净地离开世界,乃至,肚子里都没有带走一颗粮食……
扛着四斗高粱,朱大成趔趔趄趄地离开小窗口。他两眼蒙着一层热泪,他的心,空荡荡的。
这一天,他懂得了好多他根本不曾想过的事情。老人的死,立刻跟他最近一系列的遭遇联系在一起;生活,向他宣布了判决。
一个人,尽管你要强、能干、忍饥、吃苦、克己、节省,这都有什么用呢?你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哦,真象妈妈说的那样,穷人命里就该穷,穷人得听天由命,任凭老天爷摆布吧?
他走着,迎面出现一座很漂亮的小饭铺。腊肉、香肠、烧鸡、各种高贵名酒,从大玻璃窗户上透露出来。刀勺响声,伴随着一股香味,也向人们袭来。
朱大成,有生以来,第一次跨进三仙居的门坎儿。他把粮食口袋放在柜台边,不知坐在哪儿合适。
恰好,一个小伙计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把大成让到“雅座”,一面抹擦着桌子,和气地问:“先生,您用什么酒,什么菜?”
朱大成沉重地坐在椅子上,他把四周围扫视了一遍。他发觉在座者,没有一个象他这样的人。刀勺响,猜拳行令的喊叫,立刻变得刺耳挠心。几张饥饿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痛苦地立起来。一家人还得活下去呀,日子还得过呀,……然而,他又无力地坐下。直到小伙计连问他好几句,才从他的嘴里跳出两个字:“喝酒!”
“用什么菜?有溜肝尖、炒肉片……”
“不,不用菜,就要二两酒。”
八
第二年春天,大旱。旱干了麦苗,旱得种不上春庄稼。粮价猛涨,涨得朱大成手里那二十二块五毛钱,连一斗谷糠都买不上。
土地还了粮债;枕头秕子都当饭吃了。朱大成,不得不饿着肚子给别人做工。就这样他累坏了身子……
这件事,是他苦难生活中最难忘记的一件事。一九五三年冬天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时候,他用它,说服了许许多多人。现在,他又要拿它当武器,打退孟富元的进攻,唤醒那些迷惑的人。
汽车,在前进着。
晚霞染红了蓝天,好似坠落在河水里,和风揉着水面,把红色天空给揉碎了。汽车横跨过泃河桥,象驾在云彩上。
到了邦均车站,天已黄昏。家,离这儿还有二十里路。朱大成随着众人跳下车,掸去身上的灰尘。月亮还没有出来。他想到茶棚子喝碗浓茶,然后再往家里赶。茶棚外边那棵大柳树下,靠着一辆自行车。地球牌外胎,黑架子,亮光闪闪的把,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乡里总支部书记的车子。
总支书记来邦均接洽护秋的事儿。他看见朱大成从外边跨进来,急忙放下茶碗迎上去。
“正盼您,您就回来了。快来喝茶。”
“我赶回来找孟富元说理。他的底儿我知道,我的底儿,他更清楚。”
“好,好。今儿个咱们村正开辩论会,全村农民要跟孟富元这些人讲理。”
“真的?”朱大成高兴起来,“怎么说,我还能赶上参加这第一次斗争呀!”
“是呵!您的话比谁都会有力量。”
停了一下,总支书记又接着说:“老事该提提啦。让不知道过去情形的年轻人,知道知道;让忘了过去的成年人,醒一醒。没吃过谷糠的人,他哪里知道大米最香?”
“好吧,我走了。”
“您走前边这条路吧,这条路是新修的。”
朱大成辞别了总支书记,大踏步向前走去……
一九五七年九月九日草
小押:小押是当铺的另一种,比当铺规模小,剥削性更大,开始出
现在秦皇岛、锦州。
卦纸:是一种迷信用品,按着死人的年岁多少,剪多少张纸条,拴
在一起,挂在门外,下葬时,烧掉。
发表于1958年1月号《处女地》(原题《北斗星》)。收入《苹果要熟了》、《浩然文集》(一)、《浩然全集》第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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