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往事》
(5)
偏巧,他碰见第一次买妥的那头牲口。他喜出望外地一步跨上前:“哎呀,我卖了粮食,第二集带着钱来,怎么也没找到你。”
“是呀,家里出了点事,隔几个集没来。”
“你没卖出去,还得归我。”
“可是牲口涨价了。”
“涨价?那你这个涨多少?”
“一百七十块。”
“呵!一百七?你是开玩笑吗?”
“老乡,做买卖嘛,哪敢开玩笑。您到市上去打听打听,都涨啦,还数我这个涨的少哩!”
“为什么?”朱大成张着大嘴,他用手使劲按着口袋里的钱,好象怕它们飞跑了。
“粮食涨了呀,别的什么也得跟着涨。”
朱大成以为卖牲口的人为了多骗点钱,故意这么吓唬他,连忙反驳说:“粮食正在落价,这能骗谁?我的高粱就是六毛五卖的,还算卖贵了。”
“你几个集没到粮食市去了?这年头一集几个样。”卖驴的人用怀疑的神情把大成上下打量一遍,然后,拉着牲口向市外走,走了几步,又扭过头来说:“其实,我也不愿意把牲口卖出手,只是草料犯难。天知道,过两天票子会毛到什么样儿!这年头,啥也不跟手里抓着货。”
七
难过的十冬腊月又来了。农民手里的粮食卖净,吃光。饥饿象瘟病一样在村子里边流传开来。
朱大成手里把着票子,盼着粮价跌下来,好买粮糊口。现在,他根本不敢再想毛驴的事儿了。他越盼望,粮价越涨,越涨就越盼望落。到了百般无可忍的节骨眼,他才下狠心,来镇上买吃的。
集市上,卖粮的人,少得可怜;买粮的人,多得可怕。不大的工夫,粗粮就被抢光了。等朱大成挟着口袋走进市里,市里只摆着一些穷人不敢过问的大米和小麦。
刚下过一场小雪,冷风象刀子削脸。朱大成孤伶伶地站在街中心,茫然无措地望着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这当儿,他的面前,走过一个很面熟的老头。哦,是那个戴着没沿草帽的老头。虽然天气这般寒冷,他还是跟上次卖粮时一般打扮。所不同的是,他瘦弱的越发难看,简直一阵风会把他刮跑。
不知为什么,朱大成见了他,象见了亲人一样亲热,忙迎上前打招呼:“大伯,您又来赶集?”
老人浑身打颤,两手紧扯着肩上的麻包片,愣了好半天,才认出大成。
“呵,呵,家里锅盖长在锅上,三天没动烟火了。一家人都躺在炕上不能动,我撑着来买点粮食。”
朱大成记起上次跟随老人卖粮的那个伶俐小姑娘,就问:“您那小孙女……”
老人用力打了个手势,咧咧嘴。过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票子,用嘶哑的声音,轻轻地说:“这就是她,小小的人儿……卖了,让一家子人多活几时。”
朱大成一惊,半句话也没说出来。
冷风拼命地刮着,卷着积雪,撕扯人的皮肉。
朱大成搀扶着老人往北走,一步一步迈上隆泰涌的高台阶——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到这儿买粮度命了。
阴森森的大门紧闭着,门旁挂着一块大黑板,黑板上写着各种粮价。朱大成跨前一步,举目看时,他的心又一次颤起来。
老头子问:“红粮多少钱一斗?”
“他妈的,三块五一斗,又搞鬼吧?”
“唉,鬼是鬼,不买不行呀!”
隆泰涌买粮时开大门,卖粮时开小门。现在,大门小门都不开了,从旁边一个小窗口交易。小窗口,象一个怪人的大嘴那样张着,一使劲就会把人整个吞去。窗口下边,挤着一群买粮食的饥饿的人。人们叹息、呻吟着,把票子递给窗口里的人,把口袋嘴堵在窗下的一个小洞上,等待着把量好的粮食倒在自己的口袋里边。粮食散发着潮湿、霉臭的气味,锯末、鸡粪、石子也赤裸裸地露在外边。这,谁又敢说一句什么呢!
一会儿,那个长袍马褂又出来了——朱大成对他的印象是那么深——他向着众人凶狠地瞟了一眼。然后,往里边招招手,孟富元应声走出来。两个人咬了一会子耳朵。孟富元点着头,提着小羔皮袄的下大襟,快步走到大黑板下边,抓过一块烂布,把各种粮食名儿下边的字码都擦去了,又捏着一只粉笔,重新写起来。饥饿的人群,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他的手,不,不是手,是一只魔掌,持着一把屠刀,放在人们的脖子上……
他那把快刀落下来了。第一笔是红粮。红粮下边,写着五块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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