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往事》
(4)
“新粮上市了,我们商号的陈粮要大拍卖,红高粱六角九一斗,玉米……”
这串喊声,象六月里晴空,突然撒下冰雹,打在每一个卖粮人的身上。一个个倒抽着冷气,人群开始骚动、叹息、咒骂……
隆泰涌烧锅兼粮行的老根在北京,从北京到奉天,到处有他的分号。光邦均镇,就有他几千万石粮食。他是阎王殿下的判官,他掌着整个市场的命运。只要他一挂出牌子,把价钱压低,不论你是谁,也得随着他。不然,你就卖不出一粒粮食。
朱大成长这么大没有卖过粮,他不知道市场上的厉害,只是看着大伙发愣。
他身旁站着一个老头,戴着一顶没有沿的破草帽,穿着一条没有腿的破裤子,肩上披着一块麻包片,两只凹陷的眼晴,一眨一掉泪。老头的身边,坐着一个很好看的小女孩。
听了隆泰涌的广播之后,小女孩跳起身来,噘起小嘴说:“他们这不是安心坑人吗?爷爷,咱们不卖了,下集再来。”
老头子眨着眼,用手背使劲抹了一下眼泪,慢吞吞地说:“傻孩子,穷人生不得气,闹到什么时候,也跳不出人家手心。”老人说完,瞟了朱大成一眼,见朱大成没开口,只是苦笑了一下。
那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头发蓬乱的女人答了腔:“老人家说的对,贱也得卖呀!家里一群孩子,还光肉蛋,都等卖了粮量布做棉衣;孩子爸爸病一年,欠的药钱,也等卖了粮食还。孩子冻的慌,债主逼着要,不卖这粮,怎么过得去……”她用衣角擦起泪来。
朱大成听了很心酸,忙把头扭到一边。
那边是一个壮年,论个儿跟大成差不多。他嘴里不住地骂着:“……你饿肚子的时候,凑上个钱来买吃食,比他妈的金子还贵;你打下粮,想卖了换钱花,比粪土还要便宜,真他妈的没人的活路……”
一阵喧嚷,突然沉静下来,沉静得让人难受。这时,从市场西头走来两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每人后边领着一队粗壮的大汉。分南北两边往东推。头边那个长袍马褂,挨着口袋摸,摸一个向卖主问:“六毛五,怎么样!”
“都是六毛九,你怎么给六毛五?”
“六毛九,哼!我还买隆泰涌的哩!”
“六毛五,怎么样?”长袍马褂好象就会说这么一句话似的不断重复着。当卖粮主儿咬着牙一点头,他就把卷着口袋嘴的粮袋一盖——买妥了。后边的大汉,马上就扎上口袋嘴,到市外去过斗……
朱大成看着这场他没有看过的情景,心里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象一只天真的小鹿,突然跌进陷阱里,哪里知道是福是祸!他看着自己这几布袋红高粱,正在踌躇,长袍马褂已经来到他的身边。
“大个子,你怎么样?”
“……”朱大成心里乱的很,一时答不上来。
戴着没沿草帽的老汉,一面哆哆嗦嗦地搬着自己的粮食,转过脸劝掇大成说:“卖吧。”
朱大成算计着,三石红粮能卖十九块五毛钱,加上手里那二十五块,正好能买下那头四个牙的灰毛驴。他脑筋一暴,咬了咬牙说:“卖!”
长袍马褂龇龇牙:“扛着走吧。”
朱大成和几个汉子,每人扛一口袋,从人群里挤出,拐了几个弯,从一个高墙大门走进一所阴森森的大院子。院子里耸立着无数高大的粮仓。人立在下边,象立在山谷中。卖粮的人,象排了队,扛着粮食进来,提着空口袋出去。
大成正纳闷,一转脸看见了孟富元。他象马路上的警察一般,指挥众人往囤里倒粮食。
孟富元是隆泰涌二掌柜的小舅子,他们经常合股儿捣动粮食。
朱大成奇怪地想:“莫非说自己走进隆泰涌,隆泰涌今个不是卖粮食吗,怎么又买?”
那个壮年汉子和戴着没沿草帽的老头子,每人手指捏着票子,腋下挟着空口袋走出来。大个子听见朱大成嘟囔,使劲瞪了他一眼说:“傻小子,上了钩,还不知道嘴疼哩。这是人家隆泰涌变的戏法,把你变在里边啦!”
大成没听明白,又问老头。
老头子眨着眼,掉着泪,说:“是这样,人家隆泰涌想拣便宜。开市,先贱贱的卖十石八石;等把价压下去了,他再翻过手,买个千八百石……”
象一股寒流透过全身,朱大成浑身一颤。
过完斗,因为孟家斗小,隆泰涌斗大,三石变成两石八。
朱大成浑身又是一颤。
六
因为新粮上市,农民急要卖粮,商人和粮贩联合起来,极力压价,粮价猛跌,简直比粪土还要臭。
朱大成把家里一头小猪卖给邻居,凑够四十四块五毛钱,不料,跑了两个集,也没找到上次买妥的那头牲口。这天,他决定到西边段甲岭去看看,听说那儿的牲口比邦均还多。
他起了个大早,三十里路,天亮前他就赶到了。
段甲岭的牲口不但多,而且好。大成第一眼就看妥了一头。这一头跟他上次买妥的那头差不多,只是口老些。伸手一摸价,没摸懂;又摸一回,吓了一大跳:“多少钱,一百五十块?”他忘了市场上不准用嘴问价的规矩,失声喊起来。主人点点头,他生气地走开了。
段甲岭的牲口真贵,漫天要价,不许你还价。他的牲口简直成了拉金尿银的金马驹!
从段甲岭回来,第二天朱大成又到邦均镇赶集。这回他的心气不再那么高了。他下了狠心,只要合乎自己手里的钱数,买一头就能对付。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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