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往事》

（3）

     说妥了借粮事，朱大成高高兴兴回到家。

    妈妈听了，哭起来，扯住儿子的衣角说：“孩子，你还年轻呵，不知扛债的苦呀！忍着点，少借点吧。穷人就得听天由命，不能想的太高……”

    大成知道妈妈很胆小，就说：“您放心吧。苦咱能吃，罪咱能受，凭我这膀子力气，两石粮食还压得住？”

四

    牲口市在大街西头，沿着公路，挨着关帝庙。这个集市很热闹，水旱两路四通八达。除了河西三河县、河东遵化县、河南宝坻县到这儿赶集的农民外，也有从喜峰口、古北口那边过来的商人。这些商人，赶来北口外的牲口，运来北口外的特产，在这儿换成钱或者粮食，再通过旱路运往北京，通过水路运往天津，在那儿换上洋货，再运到北口外的深山野沟；他们用很贱很少的洋货，能在山区换来很贵很多的土产品。

    这一天，朱大成歇工来赶集。为了不被别人小看，早起来，他穿上妻子昨晚在灯下为他缝补好的白褂儿、青粗布裤。脚上，他穿着一双从门头沟带回来的蓝帆布胶鞋；大草帽往背后一背，精精神神地朝牲口市走去。

    九月的青甸洼里，高粱大豆都砍光了，遍地是秋耕、种麦的人群。说来也奇怪，今天不论地里和路上，牲口格外的多，让人看得眼花。地里、路上，黄色的牛，白色的马，灰色的毛驴，拖着铁犁，拉着大车，驮着它们的主人。鞭子响，牲口叫，人们唱着小调和大声说笑着。朱大成今天整个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牲口身上。牲口，是那样强力地吸引着他，他眼里看着，心里算着。他想，自己再过一小会儿，就成了有牲口的主人，把毛驴拉到家，要立刻在窗子前边搭个小棚子，再借把侧刀，铡点草……从此，他再也不用象牲口一样受罪了，再不用发愁种不上麦子，干着急了……

    他跨进喧闹的牲口市，象走入珠宝店，闹得眼花缭乱。他抓着衣服口袋里的票子，用手掌抹着眼角，从每一个人群缝里挤，围着每一个牲口转。他心里跳着，跳得他喘不上气来，额头上的大汗珠子，一个接一个滚下来。

    转呀转呀，从早晨转到日头平西，也没挑到一头合适的。好的他买不起，太坏的，他又看不中眼；一辈子就是这么一回，一定要对得起自己。他站在高岗正发呆，忽然间，一个头戴旧毡帽、身穿土布衣的汉子，拉着一条毛驴，从他身边走过。这头驴，全身银灰色，黑眼圈，白嘴头，个子虽很短小，却显得十分精神。朱大成跨上前，一手抓住笼头，掰开嘴一看，刚好四个牙；拉过来，转两圈，很老实。大成心里有几分喜欢。

    早有一个提着短鞭子的矮个儿经纪凑上来。他用两只机灵、狡猾的小眼睛，把朱大成上下一打量，然后，伸出一只手。朱大成会意，大方地把手递过去。两只手，一块儿藏在经纪的月白布大褂的大襟底下。手在暗处摸着，眼在明处转着。

    摸着摸着，朱大成摇摇头说：“哪里值这么多，个子小，四柱也不周正，牙口也太嫩。我看这个价就满对付。”经纪摇摇头，又同卖主用同样的办法商量一回，复又转身对朱大成摸价：“咱们来个痛快劲儿。你愿买，他愿卖。这样吧，这个大数，这个小数两掰。”朱大成知道是四十四块五，不算贵，就说：“好吧，货算我的了。”

    买卖讲成了，拉到一边交款。朱大成说：“我给一半钱，一半红高粱。”

    卖主笑起来说：“我的老哥，粮食我可不能要。我是古北口的人，这么远，你给我粮食，运费我也花不起。”

    朱大成嘴头笨，不会对付，为了难。

    经纪帮忙说合半天，卖主宁愿不卖，也不肯要粮食，最后经纪对朱大成说：“没关系，下集把粮食粜了再买吧。”

    朱大成，无可奈何地松开手里的缰绳，勉强点了点头。

五

    朱大成借了口袋借了车，把三石红高粱拉到邦均镇。

    粮食市在镇子里边。闲日子，这是一条又宽又长的街道，并排走着三辆车，谁也碰不着谁。街两边，豆渣石垒的高台阶，磨砖对缝的大瓦房。这些烧锅和粮行威严耸立，把个宽敞的街道，给遮的阴森森。到集日，满街都是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卖粮的农民，一袋挨一袋，并列在两边。

    朱大成把车停在市外一个豆腐脑摊子后边，求个熟人照顾，就先到市场里问行市。什么东西也没个牌价，第一批上市的人，要多少钱，后边来的人也要多少。所以，许多卖粮的人都是这样：自己的粮食先不摆出，先装作买粮的人，到市里看一看，暗中跟自己的比一比成色，问问价，然后再出来卖。这样，既要不到圈里头吃大亏，又要不到圈外边惹的顾客走掉。朱大成没干过这手，这些，都是临来前他姑父传授给他的。现在，他照这套办法讨出红高粱价钱是一块二到一块四毛一斗。他把粮食一布袋一布袋搬到市上，打开口袋嘴儿卷起，把粮食露出来。他刚刚站稳，忽听得一阵喧嚷声从隆泰涌那边传过来，这喊声象老鹰飞进树林，喧闹的市场，立刻变得雅雀无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