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往返小调》
(1)
赵阳花气呼呼地回了娘家。带走她那五岁的儿子,还携带上换季用的衣服;临动身的时候,又给男人留下一张最后通牒式的条子:
“周柱石:你要是不退掉那个倒霉的采石厂的承包合同,咱俩就离婚,各走各的路,一辈子你也别想再看见我和孩子。何去何从,三日内必须当面给我回答!”
正当着建筑包工队头目的父亲,刚从工地上转个圈子回来,一边喝酒,一边听闺女诉苦,就皱着眉头、咧咧嘴唇抱怨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那会儿劝你别嫁他,你还跟我斗争。直到今儿个我也想不通,你到底看中了姓周那小子的哪一点儿?”
赵阳花羞愧地低着头,一声不吭。其实,她不是个软面团性子,她张嘴就能够把父亲给顶回去:我看上周柱石贫农家庭好出身;我看上周柱石身强力壮,干活儿不惜力,在采石厂总拿头等劳力的工分;我看上周柱石大公无私,能够舍己救人的高尚品质!……可惜,这些话,如今都不时兴了,说出来自己心虚,也会惹得别人笑话。所以,她有口难言。
好象命中注定得有这一桩不称心的婚姻。那一次,放炮手违犯操作规程,不发警戒信号就点着了火药捻子。幸亏撤到安全棚的周柱石发现了危险,不顾命的返回身、扑上去,拔掉了导火索。要不然,在山脚下清理料场的赵阳花和另外两个姑娘,全得给砸成肉饼!那天下午,赵阳花鬼使神差般地溜进男工宿舍,抓住周柱石那只摔伤的胳膊,流着热泪说:“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把它交给你。……”以后的六七年里,她果真跟周柱石同甘苦、共命运地过日子。她退了“社员工”,留在家里给周柱石做饭、缝衣、带孩子。可是,反过来问问,得了便宜的周柱石,怎么报答为他做出牺牲的妻子呢?提起来让人寒心。
赵阳花劝他:“你别再干那个又累又危险的社员工了。”
他回答:“我从学校门一出来,就被派到采石厂,一直干这行;除了崩石头,砸石头,搬运石头,我能干啥?”
“我表兄是反革命分子的儿子,人家都趁平反的机会,跟上边提条件,当上了国家干部,端上铁饭碗。你就找不到个体面的工作?”
“他办得到,我可办不到。我认识的最大官儿是村支部书记。我没后门走,也不想去碰钉子!”
过些日子,赵阳花又动员他:“当挣薪金的干部没有门路,你就去跑买卖吧。”
他回答:“做买卖得有本钱,得会算计,我连秤杆子都没摸过;硬干,不等于瞎混吗?”
“我姑父刑满释放回到家,住了两天就空着两只手跑到大城市里,光靠一张嘴巴,拉关系,倒卖东西,不到一个月,就成了万元户。你还不如他?”
“你别看他眼馋,那不是正道儿,早晚得再跌进大狱里去。我要凭劳动吃饭,过踏实日子!”
那一天,赵阳花欢天喜地地给男人报喜:“这回可好了。用不着你托人走门子,也不必求借,就能够让你挣大钱、发大财。”
“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我爸爸递红包打通路子,拉起一个建筑队。他们少使材料,多报工本,挣大钱。你到那儿一掺和,拿瓦刀做做样子,就能领到一份大工的钱。每回工程一完还分红利。”赵阳花郑重其事地说,“我已经给你说情挂了号,你赶快到采石厂去辞退。这回你不由着我可不行。”
周柱石做得实在太绝了:他不光没听赵阳花的话辞退采石厂的工作,反倒串通几个伙伴把采石厂给承包下来了。
赵阳花一听到这消息就气得浑身发抖,胸膛里冒火苗子;疯了一般地奔到山上的采石厂,揪住男人又喊又叫:“你是聋还是瞎?你没听见,也没看见?沿着这条山根儿十几个村子的十几个采石厂,生产一冬石料,一车都销不出去。闹得一个厂跟着一个厂停产倒闭。你们厂也俩月开不出工资,马上就要垮台。你把这么个烂摊子接过来,这不是没罪找枷杠,安心败家、走死路吗?”
周柱石嬉皮笑脸地、好言好语地把媳妇哄回家。一进家门,他又变了面孔,改了腔调:
“阳花,我告诉你,咱村这个厂子,一定得坚持搞下去,可不能让它垮台呀!”
“为什么?”
“留在这个厂子干活没走的人,大多数都是没权、没门儿的、没特殊本事的普通百姓。厂子一垮,他们的饭碗就砸了,五六十个劳力去干啥?他们养的老小吃啥?”
“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也不会让你这不是党员不是干部的白丁儿负责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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