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万寿》
(5)
四
任家院子里开始变得热热闹闹。
前几天,这里也是人来人往不断线,可是谁到这里来都是提着脚后跟走,说话压着嗓门儿;出来的时候,都是皱着眉头,唉声叹气。所有不懂事的孩子,都给妈妈管在家里,不准他们到任家门口耍闹。好象连空气都是沉闷的。
这几天不同了,人们可以自由自在,轻轻松松地出入。每天早晨,到这里来的是有声望的名医和各队的干部。他们走后,下地的人出发了,牲口赶出去了,饲养员们凑到这里来,跟任老五说一说饲养场里的牲口,或者是草啦,料啦的事儿。任老五就按照他们说的情形,出出主意。而下午,新成立的山区规划小组从深山沟里回来,也跟任老五汇报他们勘测的情形;任老五有声有色地描绘起所有的沟坡,哪一个地方该垒坝,哪一个地方最适宜栽种什么树;他的二孙子坐在一旁,悄悄地作笔记,老人的话,一句一字都不漏。……从任家院子里走出来的人,都是满脸的笑容。
只有吃过午饭到起晌干活这一段时间里,任老五这间屋子里才是最安静的。尽管任老五打发儿媳妇叫这个,喊那个,人们都想让他静静地歇歇,谁也不肯来。他只可躺在炕上,一边歇着,一边用笤帚苗剔牙,想着心思。他想得多,也想得细。可是想的再不是他终生的总结,而是新的开始。更新更美好的一切,充实着他思虑的内容,也充实着他的生命。吴县长那几句话,结结实实地印在他的心底。想到这些话,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责的惭愧。为什么一闹起病来就想到死呢?为什么要干等着死呢?经过这么一斗争,不是好起来了吗?目标还没有达到,这个目标不应当是自己那个小算盘,应当是更高、更远、更光辉的未来。自己自然是到了年纪,越是余下来的年纪少了,越该珍贵呀!要斗争,跟病斗争,多活一年,就多贡献一点力量。还有好多事情没干,不能把没拿出来的东西带到棺材里去……
想着想着,他浑身疾病的痛苦被赶走了,觉得自己又变年轻了。他支起身子,靠在炕垛上,喊叫二孙子。
二孙子应声跑过来了:“爷爷,叫我吗?”
任老五点头说:“你把窗帘拉开,把上边的窗子支起来。”
窗帘打开了,窗子支起来了,那波涛一般的群山,那梯田组成的图案,展现出来。窗前那棵大桃树,也象凑热闹似的,开了一树粉噜噜的花团,它们立刻把春天的魅力带进老人那正在迎接它们的心里。他那两只昏花的老眼放出光芒。几只无名的小鸟儿,在树枝间唧唧喳喳地唱歌,扑扑楞楞地跳跃。那粉红色的花瓣儿,被它们抖动得纷纷下落,好象庄稼人正在播撒着种籽。老人的眼前立刻又出现了一个幻影,那满山遍沟都开了花,如同粉红色的云雾,遮闭了山野山谷。接着又是果实累累,那带着白霜、散发着香味儿的红果子,一堆连接着一堆;成群的大骡子大马,正紧忙地往山下驮运。于是,骡马驴牛,又欢蹦乱跳地闯进他的心里……
在同一时间里,村东头也变得格外热闹。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扯着大锯锯椿树。那沙沙的响声,一传好远。小孩子们都给吸引来了。他们嘻笑着,扬撒着发香的锯末子,象雪花似的,落满他们的身上、头上和眉毛上。
几个背着皮挎包、提着铁锤子、工人模样的人从此路过,他们见到锯树的社员,都不禁吃了一惊。
“同志,这是给任五爷打寿材吗?”
拉锯的社员一听,都朝他们翻白眼,说:“同志,你们怎么没有事儿咒人呐?五爷早好了!”
工人们放心了,赔笑说:“我们也是怕老人家有个好歹,见你们锯树……”
社员说:“锯树是打牲口槽,这是五爷的主意,等到热天,好把牲口拴到树荫凉下边喂。”
工人说:“这就好了。过几天我们还要请五爷到铁矿当参谋呐!我们更愿意他老人家健康长寿!”
最后这句话才能真正说到社员们的心坎上。
一九六二年三月十三日四稿
发表于1962年8月号《东海》。收入《杏花雨》、《浩然短篇小说选》、《浩然文集》(二)、《浩然全集》第16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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