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万寿》
(4)
任老五连忙说:“好哇,好哇,这才叫有气魄。要是真办到了,那日子该是比画上画的还要美了,那真是天堂呀!”他满足又激动,闭起眼睛,不禁感叹地咂着嘴。
吴县长立刻把话头转到正题上:“五爷,您是明白人,这一带的人材都在您的心里装着。您帮我算算,咱们盘山里懂得种稻子的人,了解盘山矿产的人,还有搞果树最内行的人,每个村里有几位?”他不等回答,又加重了口气:“太少了,太少了,您说对不对?”
任老五微微点着头说:“对呀,上年纪的人熬过来的不多了。三郎寨的李老头是个全套的把式,我赞成他,可惜,没活到解放,就活活地给饿死了。”他说着痛苦地咧咧嘴,又补充说:“如今年轻人,没有经过摔打,还差着一节儿呐。”
吴县长抓住时机,进一步地提出新题目:“五爷,我想再跟您提一件旧事儿。”
任五爷说:“说吧,说吧,我就爱听你说话。”
吴县长正了正身子,朝着站在门口外边的人们看一眼,他的脸上现出了严肃深沉的神态,慢慢地说:“这件事情过去好久了,可是我永远也忘不了它。五爷,就是那一年,日本鬼子把我捉到白涧炮楼里边,在我身上砍了五刀。他们当是我死了,把我往野地里那口枯井里边一推,就走了。您……”
五爷听到这儿,愕然地盯住吴县长的脸,接着使劲把那只枯瘦的大手一晃,随即往枕头上一靠,闭上了眼睛。可是他的眼前,立刻重现了那场令人悲愤的情景。
在那火与血的日子里,吴县长,这个念过大书、通晓大理的青年区委书记,在这一带领导着灾难重重的老百姓进行救国救家的斗争。他跟任老五伙盖过一条破被子睡觉,共用一只碗吃饭,他们交了心。任老五从这个火一样的青年人身上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得到了战斗的力量。他那时过的苦日子,打半瓶子油吃一年,菜或汤做熟了,拿筷子在瓶子里沾沾,再到锅里涮涮,有个油味就行了。可是老吴一到他家吃饭,菜炒熟了,他还要往上浇点油。他一年做一双新鞋,一年三季上山都是把鞋子往裤带上一掖,光着脚走路、干活。可是一见老吴的大脚趾头露在外边,就赶快把脚上的鞋扒给老吴。他把自己的命跟老吴紧紧地揉在一块。
那天下午,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老吴在离任家沟五里远的山神庙里被捕了。五爷象是掉了魂,他什么也不顾了,跑到白涧,远远地围着炮楼转。他真想飞进去,把他的老吴抢出来。一连三天,他就这样在野地里转游。最后那天傍晚,他听说老吴被杀害,半夜里他从枯井下把老吴背上来。就是个死尸,他也要把他背回盘山里去!
老吴没有断气,只是伤势太重,在人世间不可能留得太久了。当时正是“五次强化治安”,鬼子一天一次清乡,到哪里去找组织呢?他把老吴藏在地洞里,要给老吴治伤。他托人情,访名医,终于在邦均找到一个红伤医生。这个黑心的家伙,答应包治,可是得先拿二百块钱押金。任五爷攥着两只空拳头,万般无奈,决心卖掉自己的树园子。他说服了儿子,说服了媳妇,他说:“要想有出头之日,离开共产党不行呵!老吴这一颗点山的火,不能让他灭了呵!”
园子卖了,老吴的伤治好了。任老五就这样保护了一颗革命的火种。……
这时,吴县长接着说:“您要给我治伤,您要卖果树园子,那园子是您一镐一镐从石头缝里刨出来,那树是您一棵一棵用血汗浇大的,那儿挂着您一家人的命呵!当时我不干,宁肯死了也不治。您跟我急了眼,我从来没见您发过那么大的火。五爷,您还记得您当时对我怎么说的吧?”吴县长故意停顿了一下,两只眼里闪着激动的光,好久才继续说,“您说:‘园子算什么,有人什么都会有;把伤治好了,不是为你自己,是为革命,为大伙呀!’我动了心,立刻就听了您的话……”
任老五开始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渐渐的,他那平稳、自安、象灶膛里温和的灰烬一样的心,开始跳动。最后,象添进一把沾了油的干草,腾地燃烧起来了。他睁开两眼,猛地坐起身,双手扳着吴县长那结实的肩膀,摇着,摇着,又大声地朝外边喊:“玉田,玉田!”
玉田分开悄悄挤在门口外边的人们,跑进屋来,连声说:“爸爸,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任老五向他伸出那只粗大枯干的手掌,又使劲攥住拳头,好象抓住了跑走的生命不放似的,说:“拿药来我吃!”
硬汉子玉田,心里涌起一个热浪头,泪水刷地从眼眶里流出来,马上用手掌抹去,笑咧着嘴巴说:“县长带医生来了,在那屋里等着。”
与此同时,门口外边的人们,又跳又笑,象一锅开水似的沸腾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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