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万寿》
(3)
三
正在任老五心安理得想心思的时候,西屋里挤满了社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炕上地下都是人。
女人们和男人们总是想不到一条路上去。她们用衣襟兜来白花花的鸡蛋,用手绢包来红糖。她们说:五爷这一辈子不容易,对任家,对任家沟都是大功臣,想办法多给他做些可口的吃。这些正中玉田嫂的心意。这几天,她悄悄地把二斗最好的麦子磨了,用最细的铜丝罗筛出来的;她还想让大儿子找个人把羊杀掉,公爹最喜欢吃羊肉放点葱花馅包的饺子。还有一件大事情,就是给老人缝一身最好的寿衣,打一副最体面的寿材。女人们嘁嘁喳喳,正在议论这个。
老年的妇女说:“缝个长袍、马褂,做一双绣云子的长统靴子。”
年纪轻的妇女反对:“有现成的缝衣机,做身中山装、工作帽,老人家喜欢这个;长袍、马褂太老式了。”
只有在打寿材这个问题上,她们的意见是一致的:要用村东头那两棵椿树,打一副最厚实的板子,棺材头再让手艺高的人雕刻一个大寿字和几朵牡丹花。因为这两棵树是五爷当年在任家沟创业时候亲手栽下来的,用这个有意义。
男人们不反对她们,却没有心思议论这些。他们凑在地下站着,抽着烟,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严肃沉重的表情。他们想着和议论着又深远又重要的问题。
过了春节,公社连续召开了两次会议,专门讨论尊重有生产经验的老农民问题,决定吸收老农民参加生产队的领导。请他们带徒弟,把一生积累的丰富经验传授给后代,培养一批人材。最后一次会议,吴县长亲自参加。他说这是个重要措施,是生产队生产建设的百年大计。他还提到了任老五。那时候任老五还是硬棒棒,谁料想他一下子就病倒了呢!
人们都在后悔和愁苦地议论着。
有人说:“咱们这块儿山呀,地呀,还有那群牲口,都是五爷手心里攥着的东西。这些年他创造出来的宝贝,不光是我们眼睛可以看到的那些,他心里边装着的,对我们比什么都金贵呀!”
有人附和说:“就是嘛!这几年我们总觉着老头子还结实,把这件事儿忽略了;设法再让他多活几年,多给我们传传艺,把他那一肚子东西都给我们留下,比什么都紧要。”
“现在说不是晚八春了!”
“晚啥?赶快给老人治病,病治好了,趁他硬朗,让他带上几个徒弟,我们抓紧学呀!”
于是,问题就集中到请医治病上边来了,这是个最伤脑筋的事儿。常言说“三分吃药七分养”,老人家偏不往好处想,吃药又勉强,这怎么行呢?全村懂事的人都亲临床头,用各种话儿劝说老头子,可是他执意不听。他最信服的儿子玉田,好话说了千千万,也打不动他的心。
大伙儿都沉默起来了,连妇女那边也住了声。屋子里的空气都沉重得有些压人。
一个老头忽然说:“有办法了!五爷最信服吴县长,他们是老交情,只要吴县长能写个条子来,保管五爷回心转意。”
这句话把所有的人都提醒了。玉田更是喜出望外。他觉着,凭父亲和吴县长的关系,他病到这个地步,也该给吴县长一个信儿才对。他立刻跑到队部打电话,不巧,县长下乡不在机关。
一场欢喜又落了空。
就在这天傍晚,吴县长意外地来到了任家沟。他一进街就给人们围住了,一路走,一路说,人也越聚越多。到了五爷家门口,人们都自动地留在外边,街上和院子里站满了。
这位壮年的县长,矮墩墩的个子,那张圆脸上总是挂着自信而又亲切的笑容。他在二十里远的一个供销社收购站接到县委转过来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以后,饭没吃就赶来了。他跟任老五是交心的朋友,自然用不着什么客套,开门见山,几句话就把五爷的心眼说转了。
他盘着腿,坐在任老五的身边,不慌不忙地说:“五爷,我来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任老五嘴角上浮起微笑,望着自己的县长问:“又有什么好消息呀?”
吴县长说:“我一说,准保您高兴。县里正在搞十年远景规划,就是说,在十年里边,要让我们全县变成另一个样子。靠山吃山嘛,大算盘得在山上打。我们想在盘山里修个大水库,把整个山地的洪水都拦住,用积下来的水浇地、开稻田——您山东老家那边不是种稻子嘛!您跟我说过,您还是种稻子能手,只因山沟里缺少水,您的手艺施展不开,是不是?除了水库,还要在山上开铁矿、钨矿!您跟我说过,您在东北抚顺呆过,偷着学了一点采矿的本领;您把盘山跑遍了,也知道哪儿有什么矿,对不对?规划里边最大的项目是种树造林;从打您搬到盘山下边这几十年,您养种的果树没数了吧?我还记得,有一年夏天,正是果子要熟的时候,咱爷俩睡在园子里,咱们一边抽烟一边拉话。您说,盘山是宝山,要啥有啥;您说,它回到老百姓手里了,使上力气,要什么它都得给。您说得对,这些话到现在我还牢牢地记着。现在我们就要动手了,就要跟它要东西了,要大米、要钢铁、要果子,您说好不好?”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