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万寿》

（1）

 一

    饲养员任万寿五爷病了一个月没起炕，全家人都慌了手脚。儿孙们东村请医，西村问药，到处打听偏方秘诀；乡亲们也是提心挂神，人人都在叨念这件事情，唯恐老头子有个好歹。

    吃了好多药，一直不见效，五爷对治好病的信心动摇了。他算计着，儿子手头存的钱，早该用光，家里的人为这件事情一定很为难，就再不主张问医抓药。他实心实意地对儿子说：“你们的孝心到了就是了，一个劲地破费钱有什么用处呢？看样子，我这病不能治了。算了吧！都到了这把岁数，也不算短寿喽！”

儿子玉田担任着生产队长，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平时，两姓旁人有了灾难，自己伤筋动骨也要帮上一把，如今事情轮到亲爹身上，只要能把病治好，他什么全不在乎了。每逢五爷横拦竖挡不让请医生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好言相劝。他说：“爸爸，您是个明白人，您想想，过日子能在这上边打算盘吗？别的什么话我都听您的，唯独这件事情，您得由着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治病，何况眼下又不象单干过日子，孤孤单单没靠山，穷得空着拳头没办法。您能够好起来的，您应当多跟我们几年。就算万一治不好，劲儿使到家，我们也就不后悔了。”

    任凭别人怎么说，五爷心里有一定之规，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花钱治病，在那些年轻力壮的人偶然得了什么病的时候才是有效的，一个年老力衰的人得了“老病”，药能返老还童吗？过去的事情不用说，这几年经他和儿子的手给多少个老人发过丧事，这个规律五爷早摸准了。那些有儿有女的，由儿女操办他们的后事，从打有病就用药扶着，花的腰干手净，到头来一伸腿不管了，儿女们得过好几年苦日子。那些没儿没女的人, 队里操办他们的事，也是用钱堆着。就拿西头五保户陈老二说吧，他病倒那会儿正是春天，当时刚建立农业社不几年，底子薄，为给他治病，把买化肥的钱都花了，还是没管用。这是何苦呢！

    这一天早晨，二孙子要去赶集，临走之前，到五爷屋子里找麻绳。

    五爷看二孙子那股急急毛毛的样子，就问：“找绳子干啥呀？”

    二孙子心直口快，回答说：“拴羊，卖了羊给您请医生治病。”

    “谁让你们卖羊呀？叫你爸爸来！”

    玉田走进来了，说：“爸爸，反正这羊早晚要卖的。”

    五爷说：“不能卖，留着它多造点粪吧。种完地，老大就娶媳妇了，那时候急着要钱花再卖。我说不卖，你们就不要卖，听见了吗？”

    五爷还让二孙子把羊拴在他的窗前。从早到过午，那母羊的嚼草声、在小树上磨蹭声和咩咩叫声，断断续续地响起，传到耳朵里，他这才放心了。

    下午，大孙子满脸滴汗地走进屋，提来一包药，还有二斤细点心。

    五爷问他：“买药哪儿的钱呀？”

    大孙子说：“有钱，您放心吧。”

    五爷不高兴了：“我放心，放什么心？不用说，你们从队里支钱了是不是？这倒不错，你是会计，你爸爸是队长，社员的钱柜子你们把着，想花就支，挺方便的，是不是？大伙儿都这样办，咱们队的日子还过不过呀？”

    大孙子说：“这能用几个钱呢？不会影响生产。”

    五爷说：“几个钱也不行，一次少，两次多，等花空了，又跟国家伸手，是不是？国家眼下是什么时候，哪个地方搞建设不用钱呐？我们应当多支援国家才是呀！听话，赶快把借的钱给我退回去！”

    从这天以后，五爷的主意好象是越发打定了：再不能这样浪费金钱；慢慢养着，养好了算，养不好拉倒。其实，从卧炕那天起，五爷心里就明白：自己活了七十岁，腿硬腰直，从来不闹病，这回一倒下，就是终了的征兆，恐怕在人间不会留得太久了。人生人死，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况且，自己终身追求的目标，全都达到了，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何必临到末了，还要给晚辈人找一大堆麻烦呢？

任老五的病，就这样把儿孙和乡亲们都难住了。

 二

    五爷自己却是心安理得的。

    每当看望他的社员们陆续地告辞走去，儿媳妇怕打扰他的静养，把孩子们打发到外边去玩耍，屋子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就闭上眼睛，心里反反复复地想个不停。平时，他没有闲工夫想不关紧要的事情。饲养场的事儿，他是主管；家里的事儿，他要关照；他虽然不是干部，队里的许多工作，干部都要找他帮着拿拿主意。他迎着太阳忙，顶着星星忙，忙里忙外不得闲，从来没有安安生生地坐过一会儿。现在，他可以想心思了。人到这个时候，也总是容易想心思的。他想得多，也想得细。从打光屁股娃娃时代，一直想到儿孙满堂的今天，如同搬倒了五味坛子，苦辣酸甜咸，什么滋味都有。想来想去，他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又觉得没有什么使他牵挂，因为他的“目标”已经达到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