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弯弯绕的后代》
(3)
那天傍黑,马起从分销店打来一瓶子烧酒。平时马起是不会喝酒的,大概因为过两天肥猪就脱手,高兴得不知道咋好,想喝几盅先祝贺祝贺。
胖女人特意给他炒了盘鸡蛋,拌了一碗辣椒酱下酒。她还坐在跟前,一边看着他吃吃喝喝,一边无止无休地唠叨她的白汗衫和肉丸饺子。
马起烦了,“嘭”的一声,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蹾。
胖女人愣了神儿,不由得问:“你咋又生起气来了?”
马起说:“老是数你那芝麻粒的事儿,不想想大西瓜!前天早晨听大喇叭广播没有?最近这半年多,好几个省,生猪产量下降了!”
“那是为啥?”
“为啥咱不知道,也用不着知道。反正猪一缺,肉价就得涨!”
“肉涨价,猪也得涨吧?”
“涨不涨咱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反正,我昨儿个听说,城里居民买猪肉又凭票供应了。”
胖女人终究没弄明白男人生气的缘由,也没闹清楚别的什么省养猪少了,城里猪肉缺了,跟东山坞的社员有啥关系。所以睡下之后,她依旧做着她想做爱做的美梦:穿上了的确良的白汗衫,吃上了葱花肉丸的饺子。可惜,没容她系好钮扣,没容她把一个滚烫的肉丸咬碎,男人就把她给推醒了。
“喂,快起来。刚才那猪怪叫一声,我出去一瞧,好象是生病了。”
胖女人翻个身,吧嗒吧嗒嘴,迷迷糊糊地说:“没的事儿!吭哧——吭哧!”
“还他妈的死睡,快瞧瞧去嘛!”
“唉,连梦都不让人家做安宁。”
胖女人没好气地嘟囔着,揉着眼睛,忽忽悠悠地走出屋。
天色放亮了,寨子那边传来“吱吱扭扭”辘轳打水的声音。晨曦刚刚转到猪圈墙上,圈里的角落还是黑乎乎的。那只大肚子肥猪,在黑影里静静地躺着。
胖女人从地下拾起一把长竿子,伸进圈里捅一捅猪。
猪没动,只是哼了几声。
她心里有点慌,赶紧扔下竿子,抱一抱柴禾,想煮一点食喂喂猪,试探一下到底病没病。当她到堂屋里放下柴禾一揭锅,只见里边还有半锅热腾腾的猪食。
“你喂过猪了?”
马起从门帘里边钻出脑袋,回答说:“我喂了半天,它一口都没吃。你再喂喂看。”
胖女人舀了半瓦盆食,重又来到猪圈跟前。她把食倒在石头槽子里,一手提着盆子,一手打开栅栏门儿。她“嘞嘞”地叫了好久,那猪连动都不肯动一下,一个“死”字儿跳到她的心坎上,浑身一颤,手里的破瓦盆子“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叭嚓”一声摔个粉碎。
寨子那边,正摇辘轳打水浇菜畦的邻居老头,听到动声,停住手,探过身来问:“侄媳妇,怎么啦?”
这一问不要紧,胖女人“哇”的一声就哭开了;随即两手捂着脸,跟头趔趄地往屋里跑,同时语不成声地喊叫着:“快,快看看吧,咱的猪死了……呜!呜!”
马起正坐在炕沿上抽烟,听了这声喊,顺手把烟袋一丢,趿拉着鞋就跑到猪圈跟前,拾起竿子捅捅猪,转身对屁股后边那个丢了魂似的胖女人说:“这回全完了,真该咱们倒霉呀,一大把票子,全白扔!”
胖女人让他这一说更加没主意,试探着问:“能不能治治呢?”
马起眨巴眨巴眼说:“怕是没太大的指望。死马当成活马治,总不能眼看着它最后断气儿。你在家里等着,最好到大门口外边去,瞧见对养猪有经验的人,你就让他进来瞧瞧;要问我,就说天没亮到森林镇给猪抓药去了。”
胖女人可怜巴巴地点着头,见男人走远,就一屁股坐在大门外的青石块上,好象爬了半天山回来,浑身发软,没有一点劲儿。
太阳没有升起,街上冷冷清清,看不见来往活动的人。她的心里百感交集,连死了娘家妈的伤心事儿都给勾了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天呀地呀,哭得有板有眼儿、有腔有调。
就这样,马起家闹猪瘟的事儿,刮风一般地在东山坞传来了。
四
马起对女人说到镇上抓药,是一套假话。他从村北口出来,往东绕到桃行山下,跳到一条流山洪的沟子里。
土沟子有一人多深,一边的岸上连着平川,一边的岸上连着梯田。曾经有那么几年,东山坞的不少人,梦想把梯田和山坡变成苹果园。至今梦想没变成真的,都怪罪死去的“弯弯绕”。认为要不是他图几灶坑柴禾,把树苗给毁掉,早就成了大苹果园,而且如今正是枝叶茂盛、爱结果子的青春时期;每一年里,得给东山坞大队的社员增加一笔特大收入!
“弯弯绕”这个亲生儿子马起,对待这件事情的看法与众不同。他照样没断埋怨那位可尊敬、让人怀念的爸爸:您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您应当施展您的真本领,绕着弯儿捕食吃,哪能直巴老挺地往网上撞、往钩子上咬呢?马起决不做爸爸那号傻事!
他在土沟子里站了一袋烟的工夫,爬上半截儿,探出头去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影,就退下来,在土沟子里来来往往地奔跑了十几个来回,直到脑门子流了汗,才停止。他从衣兜里掏出个小纸包,掂了掂,便翻上岸,连颠带跑地回到村子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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