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弯弯绕的后代》

（2）

     马起把小猪崽撒到圈里，又喊：“喂，我说，麻利地煮点食喂喂它吧！”

    女人不敢怠慢，连忙抱柴禾点火。她的两只手和两条腿，不停地忙这忙那、跑里跑外，两只眼睛也不住地察看男人的神色。

    她是个嘴馋、手懒、胆子极小的胖女人。她嫁给马起二十多年，也怕了马起二十多年。她没有挨过马起过重的踢打，怕的是这个有使手腕、算计人门风的后代根苗，连她也不放过，给“绕”到里边去。所以别看她给马家生了儿、养了女，在男人跟前却还是时时刻刻都留着半个心眼儿。同时，她又跟这个男人亲热得分不开，是男人的“影儿”：男人说风，她就来雨；男人说唐山的煤是白的，她敢拿来当胭脂粉往脸上搽。要想让男人听她的话呀，那可就十年九不遇了。去年队里号召社员家庭养猪，她死说活劝，求男人给她弄个小猪秧来，男人不光不答应，还跟她瞪眼珠子。这回男人来个从东头折到西头的大拐弯儿：男人的心思突然变了，行为突然变了，连性气也变了样儿。这真让她吃惊，叫她纳闷儿，心里边实在犯嘀咕；忍来忍去难忍住，就凑到男人跟前，低声下气地问道：“我说，咱家也要养猪了，这是真的？”

    马起眯缝起小眼睛，瞧了瞧女人的惊怪样子，回答她：“你净说废话。不是真的，我把它弄到家里当玩物呀！”

    “你不是说上边的话不能信，养猪不上算，白给别人忙吗？你不是说，只要不下命令，就不养吗？”

    “扒不开缝儿的死心眼儿！你也不看看、想想，那是啥时候，现在是啥时候？”

    马起说这句话的时候，手指头捏着一根笤帚苗，挺悠然自得地剔牙，干瘦的脸上，泛起一层光亮；眼珠子一转，“嘻嘻”地笑了。他这副神态，不要说东山坞的年轻人，就是这个跟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也多年不见了。

    舒心的、有奔头的日子，显着过得快，一晃的工夫就到了麦收时节。

    马起家的小猪崽长成了“大克郎”，该是加料催膘的节骨眼上。他瞧见供销社收购站的业务员，过些天赶着大车来东山坞一趟，把各户该出圈的猪评级论货、逮住过秤，然后装车拉走。他看见卖了肥猪的社员，衣兜里立刻装上大卷的票子，家里边又添置新的物件。他心里可真叫着急呀！每天扒开两只眼睛，他就把胖女人支使得团团转，喂食，喂草，垫圈，垫盘窝，恨不能把猪腿上割个口子，一口气把它吹起来。这些年，也就是从他死去的爸爸犯了案子那一年起，他心里系着大疙瘩，总不愿意多跟干部见面，如今却很爱往干部身上靠近。有一天，他磨磨蹭蹭地来到队长家。

    他实心实意地说：“韩队长，我那猪可是为国家养的，等到喂肥了，就卖给收购站；下回队里猪场有了猪秧，得赊给我两个，再多划给我几分饲料地，行不行？”

    韩队长说：“你的猪是派购计划里的，都报到公社了，养够个儿，当然要交收购站。多养猪，多积肥，对国家、对集体、对个人全有好处，你积极响应号召，我们哪能不支持呢！”

    满地的青苗拔节儿，社员们都忙着锄二遍。不知道哪个关节卡了壳，不顺畅了，有的社员把猪养肥，急该出圈，收购站的人却迟迟不下乡来收购。有人手的，就把猪逮住，用小车推着往收购站送，门口排着长长的队，让人憋了满肚子意见，忍不住骂大街。

    在地里干活打中歇的时候，马起又凑到韩队长跟前，眯缝着眼、龇着嘴问：“是不是猪养的多了，城市里销不下去，收购站要抹桌子、改主意呀？”

    韩队长说：“包产包销，是国家的政策，决不会从国家那头不守信用毁合同，放心吧。”

    “我这个人心缝儿小，怕猪肥了卖不出去占着圈，小猪崽抓来也没处养，两头全给耽误。”

    “你就冲我说吧。万一有那种结果，咱们跟收购站到法院说理。公私双方谁说话不算数，谁得包赔全部的损失！”

三

    入了伏，马家的那只肥猪可来劲儿了，眼看着飞长，一天一个模样。

    马起这个四十多岁的人，变成了小孩子，出来进去都是乐呵呵的；不光跟孩子们挺亲热，对胖女人说话干啥的也和气多了。

    胖女人陪着男人从心里高兴。自从老公爹死后，男人就没顺过气，就变成了丧门神、哭丧星，要想见他个笑模样，比旱天盼天上长云彩还难。如今从养肥猪开了个头，男人打起精神，有心有肠地奔日子；性情也变好，爱说也爱笑，这该多吉庆！从打喂上这口猪，打草、煮食、喂养、垫圈，这一连套的活计，全都包在她的身上，一天到晚地忙个不停，把骨头都累得散了架。如今总算开花结果，等猪一卖，兜里就有了富余钱，多美！钱到手之后，她想做一件的确良的白汗衫，象韩队长他妈穿的那件一模一样的。韩队长那回卖了肥猪，就扯了好多布，一家大小全都换上一身新。钱到手之后，她想做一顿葱花肉丸的饺子吃，就象五月节老焦家吃的那样。那天，老焦家卖了肥猪，就做好饭犒劳儿媳妇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