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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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怕信纸跑掉，清明使劲儿地攥住，随即伏倒在炕上，把脸和嘴埋进枕头里，无声地哭泣起来。

在悲痛和迷惘之中，他问自己：天哪，天哪，我该怎么办呀？

第三十八节

秀秀感到自己隐藏着的秘密要被识破，才恐惧起来。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没路可走。她以为只有一死才能结束一切痛苦和耻辱。

    躺在县医院病床上的老于海的闺女秀秀，也跟杨庄子杨家的清明一样，被困在迷魂阵里，吞吃着后悔的药。

    遭难的头一天傍晌午，她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左右为难地想着心思。这椅子是土地改革那会儿分的胜利果实。老于海没事儿在家呆着，总要坐在这把椅子上。背后的墙上挂着各种会议照片和纪念留影，尤其让人肃然起敬的是一张挨着一张显示历史功绩和荣誉的奖状。面前是玻璃窗户，视线透过窗户、穿过庭院，可以看到远处小学校操场的旗杆，大队保管大院里的圆顶的粮仓。挨着保管大院，是大队部的办公室，新盖起的两层小楼。老于海这会儿一定坐在楼上最中间的屋子里，正在对谁布置任务，或者正在批评谁犯了错误，也许正在接待上级来视察工作的大人物，向人家汇报泃河湾生产建设的新成就，侃侃地谈吐着大队的远景计划。……

    “妈，我拿定主意了。”秀秀独自做了个下定决心的表情，冲着门帘外边的堂屋说，“我今儿个不到城里去了。就这么办吧。”

    “你呀，转轴儿心，一会儿一变。”在堂屋灌开水的妈妈，提着暖水瓶进来，对闺女说，“离那日子不到二十天了，好多东西还没准备齐全。别人替你买，又难遂你的心。你不到城里去，东西就能自己跑到家来？”

    秀秀要结婚了，喜期是麦收后。这日子，是她的未婚夫刘明杰去年回家探亲的时候订的。在秀秀来说，订得太匆忙。她觉着太早了点儿。那天未婚夫归队，遇到倒霉的事儿：临上汽车之前，被小偷窃走了钱包，连一张车票钱也没给剩；而秀秀的钱，刚刚买了件天蓝色的汗衫，也花光了。总算碰上杨庄子的清明，慷慨地借给五块钱，要不然就误了大事。临登汽车的时候，刘明杰向秀秀提出明年麦收后请假回家结婚。秀秀知道当时的未婚夫心情十分的不好，等到他一个人上了路，会更增加郁闷和怅惘。秀秀是个性格温顺而又柔情的姑娘。她一向怕别人难受，何况难受的是她的未婚夫？如果她当时不答应未婚夫提前结婚的要求，立刻又分了手，未婚夫肯定要加重痛苦。秀秀不忍心拒绝，当即就点头答应。前天未婚夫从部队寄来挂号信，告诉她已经请好假，一定在麦收之后赶回家，在原订的日子办喜事儿。于是，秀秀和妈妈、哥哥和嫂子，就操持起物质准备。时间不充裕，不抓紧不行啦！

    “妈，您看把我爸爸急成那个样子，到处拜门子求人抢收麦子。”秀秀忧心忡忡地说，“他要是知道我这个日子口进城办私事儿，非得发脾气不可。”

    “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大事儿，别的事儿都得让路。”妈妈理直气壮地说，“你爸爸能那么不尽人情？他要是发脾气呀，我顶着。”

    “嘻嘻……”秀秀捂着嘴笑了笑，说，“别看您背后这么硬气，等我爸爸回来一绷脸，一瞪眼，您就该吓得像小鸡子一样，躲到一边不敢吭声了。哪还管得了我？”

    妈妈被闺女的话堵住嘴，只好故作生气的样子说：“你听你爸爸的，就跟他去说，我不管这闲事儿了！”

    秀秀倒被提醒：找爸爸说一声，对这特殊的情况，爸爸会宽容的。

    老于海是泃河湾至高无上的权威，也是于家院子里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上至同床共枕几十年的老伴儿，下到没满周岁的孙子，没有一个不怕他，说话都看他的脸色张嘴。他从年轻那会儿就主观自信，如今功成业就、誉满全身，所以更加主观自信。他对儿女们要求严格，当兵、当工人，找工作，全不允许；有人主动给秀秀开后门，让秀秀去县图书馆工作，老于海不光扣住女儿不放，还把开后门的那位馆长给批评得直道歉。秀秀不敢反抗，也不敢哀求，只能乖乖地留在家里。可是心里委屈，关上门偷偷地哭一场，都不敢让她爸爸发现。

    这会儿，老于海正在办公室给县城二中打电话。他要求那边能派学生和教师来泃河湾支援收麦子。那边回答：眼下跟“文化大革命”那时不一样，一则不能让师生停了课去农村参加劳动；二则，就是利用星期日动员一些人去，也得给工钱，如今讲究效益，不会有人白干了。……

    “请你问问你们的师生，以后还吃饭不吃饭？是不是把脖子扎起来？”老于海把电话一摔，骂了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扭头看到闺女秀秀，立刻绷起脸来，质问：“你没见别人都下地抢麦子吗？你怎么还在村里逛荡？”

    秀秀嗫嚅地说：“前天，我跟您说过，今儿个要进城买东西……”

    “进什么城？买什么东西？”老于海拍桌子瞪眼地喊起来，“都得服从集体利益！都得给我放下！都得下地去抢麦子！”

    秀秀不敢迟疑，连忙地退出队部，回到家里换了双布鞋，戴上草帽，拿着镰刀，到地里加入收割小麦的队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