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74）

     此时的清明，一身热汗，一心急火，不想吃东西，就推辞说：“谢谢您啦！我这会儿还不饿，你们吃吧。”

    “不饿也得吃点儿。”陈老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下顿饭要天黑了才能吃，大热天空着肚子干活，还不累垮了呀！”

    清明只好从机子上下来，想应付一下。朝放着包子笸箩和粥桶的方向迈出几步，感到脸上、背上的汗水和尘土粘糊糊的，很不舒服，就停住说：“你们先吃，我到河边上洗洗手就来。”

    陈老头说：“洗洗再吃倒也清爽，那就快去吧。”

清明脱下湿漉漉的汗衫，展开，搭在驾驶座上，为的是晒晒；然后提起毛巾、跨着大步往河边走。他穿过防风林带，登上一道小土埝。埝埂子那边，就是那条从万里长城脚下发源，流过燕山重峦，弯到冀东平原上的泃河。

河边铺着细细的黄沙，表皮干燥而内在湿润的沙子，在人脚的踩压下，发出一种金属般清脆的响声。

    这响声惊动了一个人，一个站在河边浅水中间，猫着腰洗膀子的人，而且是一个头发乌黑、皮肤雪白的女人。

    清明打了个愣，想躲一躲，拐个弯儿，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洗。

    “哈哈哈！”那女人放声大笑，“好大的胆子，给吓跑了！”

    这熟悉的声调把清明拉住。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这是真实的情景。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地试探地招呼一声：“是你呀？水仙大嫂子！”

    “不是我是谁？几天不见面，就不认识人了？”水仙甩一下披散在胸前的黑发，摆动一下白胖的肩头，这样回答一句，同时，两只眼睛盯着清明的脸孔，眼神里包藏着千言万语。

    如今的清明可“开放”多了，面对裸着膀子的女人，一点也没有想到回避地迎着走过来。倒是由于在这里意外地遇到水仙很高兴，声调有些不平静地说：“我怎么能料到你会跑到这儿来呢！……”

    “大活人，长着两条腿，哪儿不能去？你不是也来了吗？”

    “我是来支援收麦子的。”

    “对不起，你落后了一步。昨儿个下午，我就跟大队人马开到泃河湾。”

    清明蹲在水边，把毛巾摁在水里蘸湿，再提起来往脸上、脖子上，以及两只胳膊上擦抹，立刻感到一股子透心的清爽和自在。

    “哎哟，看你这副样子，成了个小土猴子。”水仙朝清明跟前跨一步，说，“让我帮你洗洗后背吧。”

    清明没有躲闪和推辞，一任水仙两只手往他肩背上撩水和搓洗。他心里在掂量，用什么样的比较恰当的词句，给奶奶和水仙解解疙瘩。

    “我今儿个早上让朱长顺叫回村的。”他说，“急急忙忙到你家里去看你……”

    “真的吗？”水仙停住搓洗的手，拧着身子，歪下脑袋，瞧着清明的眼睛，极有兴致地追问，“你真的不受别人传染，不小瞧人？”

    “我是找你……替我奶奶向你道歉的。”

    “嗐，说到这儿就得，别往下说了。”水仙用沾着水的手捂住清明的嘴巴；随后，连同另一只手，一起轻轻地搭在清明那同样带着水珠儿的肩头上，极为动情地说，“我们之间不过这类的客套。你从城里转回家之后，还能再迈我那门坎儿，就表明了你的心意。……大兄弟，说真的，我从心眼儿里敬着你。你跟别的男人就是不一样。我也求你，当然谈不上求你对我敬着，只要你别看不起我就行。……我咋了？我做什么害人的事儿？为啥总有人在背后糟践我。落在庄稼院、小户人家，守着一个木头疙瘩似的男人，这一天到晚，得对付多少不舒心的事儿！我不就是想把日子过得快乐一点儿吗？人生在世，就像喇叭花那样鲜亮一阵子，能乐为啥不乐呢？还想看我哭呀？我早就哭够了！你亲眼见到了，我对你大哥错吗？我跟他过日子。我给他生孩子。我尽一个妻子的义务。除此以外，我还是我，我是我的，我有我的自由。我碍着谁了？我让谁不好受了？”

    清明对待水仙的这通牢骚，实在没有合适的语言应酬，只能洗耳恭听；等听完，他拧着手巾站起身，说：“你能想得开；别为我奶奶说的不中听的话生气，我就踏实了。”

    “不生气，一见你我就更不生气了。”水仙的两手，本来由于清明站着而从清明的肩上放下，回答这番热乎话的时候，又不知不觉地搭在那结实的，让太阳晒得发亮的肩头，“我有一肚子话要对你说。我看，这普天之下，只有你最了解我……”

    埝埂子那边，传来陈老头的喊声：“喂，小伙子，快来吃饭呀！”

    清明一愣，仿佛这才意识到肩头上的两只女人的手，眼前是女人的白白的胸脯子。他一阵脸烧、心跳，推开水仙的手，侧过身，答应一声：“就来了！就来了！”

    水仙说：“我们那边，用不了一天就割完了。你们呢？完事儿是回村，还是进城？”

    清明摇摇头：“不知道。得听大队支配。”

    水仙说：“回村吧。抽个空去山河口看一位小学老师。……”

    清明奇怪地瞥水仙一眼：“我看她干啥？”

    “你没见她那封信？我交给你奶奶了。可能没顾上。回去看吧。”水仙诚恳地说，“我又给你物色一个对象，比夏文华长得俊，没夏文华的心眼儿多。我俩见过一面，可投脾气啦。我劝你可不要三心二意了。你越这样对我够意思，我越愿意你寻个可心的好媳妇。”

    清明怕埝埂子上的陈老头没走而看到他跟一个光着膀子的女人站在一块儿，又挨得这么近，就要急忙走开，对水仙说：“这事儿回家商量。”

    “今儿晚上我找你去。”水仙低声说，“反正晚上都在场院干活儿。”

清明爬上了埝埂子，还听水仙招呼“晚上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