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66)
清明确实已经感到自己的日子过得有些没意思,有些厌倦了。
他当了拖拉机手。从学开,到自己开;从给队里起早贪晚地忙活,到东奔西跑地到外边搞运输,实在没有一点消闲的时间。他本人为多挣点钱花,也就得争取多出车,多往外跑。跑得心浮了,有点时间也不能静下心来看正经的书,看也看不进去。所以他不得不放弃高考的念头。他认识到,这是屈从于命运的曲折的道路,甚至一条可怕的歧途开始了。这中间,他不能不见缝插针地搞家务活、干过日子的事儿。回到家得挑水,收拾院子;泥抹会漏雨的棚顶,重垒有坍倒危险的鸡窝;还得抽空给兔子拔几筐青草,给猪圈垫几车垫脚土。什么活不动动手也不行呀!这中间,还必须接二连三地跟媒人周旋,跟议婚的陌生女子生硬的会面。就这样随遇而安地顺从着发展规律做,仍然事事不顺当、不顺心。开拖拉机跑运输的活动,开头一阵子还可以,以后就渐渐地不行了。多数村庄把土地分到户,把大车、拖拉机都归属个人,他们跟清明他们这些属于集体的机子争买卖。接着,有些有胆子、有门路的人,贷款、凑钱地买了汽车,更要夺清明他们的饭碗。大伙儿都到县城各单位和火车站抢运输的活儿干。杨庄子集体的拖拉机,不仅抢不过使汽车的大户,连同样用拖拉机的个体户也抢不过。大户和个体户能够给雇用单位的主管人送烟、送酒、送“红包”,以求得挣国家大钱的买卖。杨庄子的清明他们,不按章程多花一分钱,到哪儿开支、报销呢?因为这样的缘故,清明和他的伙伴们往往在客房里住几天,都揽不着一点活儿。别人喝酒、打扑克、睡大觉。清明对这三种打发日子的办法都使用不好。闲着难受,他才跑电影院,不管什么片子全看!
清明对过日子的事儿,也从思想到行动都就范了。可惜,过庄稼日子的家务事儿,既琐碎又单调,很让人发烦。……
清明的婚姻观念,也由淡泊,变成热衷。精神方面,他更迫切需要有个女人来调剂和充实。操持家务方面,他更迫切需要增加个帮手,减轻自己的一些负担。然而,他不想把求偶的条件降得太低,起码要求跟那个要成为妻子的女人得有一定的感情,他得喜欢那个女人。可惜,经人介绍接触过几个姑娘,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挑剔他。正在青春年少的他,已经点燃了娶媳妇的火捻子,能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屡屡碰钉子,就能用灰心丧气把火扑灭吗?恰恰相反,清明对娶个媳妇的欲望更加强烈起来!没信心,没指望,再跟不可抗拒的旺盛欲念掺和在一块儿,该有多么折磨人呀!每逢回到杨庄子,白天乱哄哄地还好过,最怕夜晚。夜晚他不想回家,不愿进屋,总是到人家去串门子,困乏极了再回家睡,串门子也感到寡味了,跟别人能交谈的话越来越少;言不由衷地闲扯,有什么味儿!不串门子闲扯,村子里有什么可以玩一玩、散散心的地方呢?没有俱乐部,没有图书馆,还三天两头的停电,所以清明倒把出车当成一种短暂的解脱。县城里有汽车的枢纽总站,有从天南地北来的人,特别有电影院,还有随时可以买到刊登惊险故事、爱情故事、打斗、凶杀和侦破故事的小报。这些都能够给他解解闷儿,让他空虚的心得到一点儿填补。填补总是暂时的,一阵儿开心的热闹过后,又成了难以忍受的空虚和无聊。不知怎么回事儿,他忽然想起老实人张善,一年前在白薯地里跟他发泄的那句感慨的话:“投生个庄稼地的男的,倒了大血霉。不成家不行,为成家得给折磨的不死也要脱下一层皮。”如今的清明,开始尝到这种苦味儿……
出了电影院,他往汽车站那边走。半年前,他曾用仅有的、还是借来的五块钱,给一位遭难的军人解决燃眉之急的那个地方,成了卖野药、卖牛仔裤、卖各种没有登记入册的、五花八门的刊物、报纸的地方。清明常到那里逛逛,挟回一卷子报刊,回到客店去翻看。
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前几天遇到一个倒卖小报的同学,说另外一个姓曾的同学在县图书馆工作,而县图书馆什么书报都有。如果走那个门子借着看,既省钱,又方便。当时清明求那个同学给小曾捎信,说一两天内去找他一趟。不知信儿捎到没有?这会儿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可以跑去试一试。
图书馆是新建造的,在第二中学的旁边。这条路,是他最红火时期,被请来做报告走过的。也是他最有志气、最有理想那会儿,其实就是去年,参加高考走过的。触景生情,他不能不冒起一种感慨万端的情绪。
挺大挺宽敞的阅览室里,只坐着三四名上年纪的人,翻着报纸。被玻璃格子隔着的管图书工作人员的办公地方,有个女同志值班。她烫着头,亮光光的,穿着花衬衫;离着老远,就闻到从她身上散发的香气。因为背朝门,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清明进门迈两步,停住打个招呼:“同志,我找小曾,他在吗?”
那人扭过脸来一看,随即跳起,热情地喊道,“哎呀呀,真少见哪!”
清明这才看清,被他误认为女人的,正是他来找的小曾,熟悉的眉眼没有变化,只是发式极特别,外加上唇蓄下小黑胡子,很刺眼。
小曾伸出白净的、戴着金戒指的手,跟清明轻轻地握握,随后拉清明坐在自己让出来的折椅上,而自己倚着办公桌的边缘,端详着清明说:“我们的杨瑜珏同学,还是当初到处做讲用报告的样子,外貌基本上没什么变化。那么,在观念上呢?是新的,还是旧的?”
清明不知何言答对地笑了笑。
“老同学,令祖、令尊的崇高精神,已经完成其历史使命了,我们得走自我解放、自我实现自身价值的新道路啦!”小曾一手摁着桌子边,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颏说,“我们总算赶上了最理想的时期,不能自己束缚自己呀!对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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