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61)
春天和燕子先后脚先回平原上,后到山坡上,回到村庄,回到家家户户的院子里。
随着雪化冰消,枝头吐绿,清明那种不轻不重、不好不坏的病情,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身子骨又像以前那么壮实,跟来串门的人又像往时那样有说有笑的;还独自一个人开着手扶拖拉机,给生产队到燕山镇拉过几趟东西。
杨婶觉着,这个时候催促孙子张罗他自己婚事,比较合适。而且说办就办,让他找张善媳妇跟姑娘那头订个对面相看的日子,所以做熟了早饭,摆上碗筷,一边吃饭,一边跟孙子商量。
清明不像以前那样老早就起来干活计,也不再作操练身体,变得偎窝子。每天都是奶奶叫他,他才醒,叫几次才肯起炕。
这会儿,杨婶喊了几遍:“清明,快过来吃饭,粥都放凉了!”只听到答应,不见行动。杨婶有急事儿要办,不肯再迁就,从东屋冲到西屋,撩开门帘一迈门槛儿,就觉得有一股浓烈的烟味儿钻鼻子、呛嗓子;定睛一看,不禁地打个愣。
清明已经起来,被子盖着腿,肩上披着棉袄,坐在被窝里,一只手攥着火柴盒,一只手捏着烟卷,正在一口一口地抽。每一口都是使劲儿嘬,再噘起嘴唇往外喷吐出一团团的烟雾。
杨婶拍打着衣裳大襟,惊讶地喊道:“哎呀呀,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啦?”
清明挤着有点浮肿的眼泡子,笑着回答奶奶:“您才知道我长了新本事?跟教拖拉机的老师傅学的。”
“啥事儿你都学?这不是好事儿,是毛病!”
“闹着玩儿,我不多抽……”
“为啥要拿它闹着玩呢?闹着闹着,就该入瘾了,就成了烟鬼。”
“您放心。我独自呆着的时候抽根烟解解闷儿。到外边,到人多的地方,我一根也不抽。”
“嗐,真是越大越没出息了!”杨婶感叹地说,“我记得你从小就讨厌抽烟的人。来串门的抽几袋烟,不等人家走,你就撩门帘子放烟;人家一出门口,大冬天的你连窗都给打开,通空气。我带你到你舅爷家串亲戚,晚上盖的是你舅爷腾出来的被窝。你一宵翻来覆去的折饼子,说那被子有烟味儿,熏得你睡不着觉。……这回可倒好,让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这烟味儿变得好闻了是咋着?”
清明苦笑着说:“烟的确不是个好东西,有时候也觉它怪讨厌的。可是您瞧瞧庄稼人有几个不抽烟的?庄稼人要是不吃饭不做活计闲下来的时候,不抽烟又干什么去?入乡随俗嘛,我也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了呀!抽点烟也算不了什么。”
杨婶赌气地说:“抽烟的人不要脸着哪,一点儿志气都没有;嘴里喊戒,没见几个真戒掉的。唉,等着让你媳妇管吧!”说到这儿,又郑重地说:“对啦,你那相亲的事儿拖延这么久,这会儿有空闲,你还不抓紧张罗,要等到哪年哪月呀?”
清明仍然脸带笑容,却用责备的语气回答奶奶:“您哪,我看真有点老糊涂。正月十五前后啥事儿没有,人人都闲着,您那时不提醒我操办操办,偏偏要等到这个时候。……”
杨婶打断他的话:“那时候哪个小狗子闹着病啦?你又给我装疯卖傻!”
“嗨,伤风感冒不算病,什么事儿也不会耽误。可惜我一糊涂,给耽误了!”清明这样煞有介事地抱怨着奶奶,继而给奶奶下台阶,“这么着吧,春耕大忙的季节一过去,咱们就全力以赴,突击找对象、相亲、过彩礼、办喜事儿,让您使上孙子媳妇。行吧?最近可不能张罗个人的私事。一两天之内就开始用拖拉机拉粪,我们机手得日夜打连班地忙生产。”
杨婶一听农活要动手了,就说:“咱可说定了,种完地就立刻操办。”
“得令!”
“那就快穿裤子,洗脸吃饭吧。”
奶奶一撩门帘出了屋,清明的脸上就长了黑云彩,一连嘬了几口烟。
自从去年在燕山镇相亲碰了钉子以后,他的心里一直不痛快,像有一团乱铁丝堵着,又憋闷,又扎得难受。
这以前,由于一心想考大学,想当作家写书,有关个人的婚姻事根本没有工夫去想,也没有心思想。奶奶的启发,水仙的诱导,他才萌发起得娶个媳妇的念头。没想到第一步就出师不利,迫使他考虑了许多过去没有考虑过的人生处世的问题。而且越想越复杂,越想越畏难,越想越觉得没有出路而滋长了悲观情绪。跟夏文华的事,水仙说得那么有把握,没见着面就吹了。婚姻大事,要两厢情愿,不能勉强,所以成与不成,对清明不会当成什么打击。最使他心里系疙瘩、不痛快的是女方拒绝他的那几条简直是侮辱人格的理由!庄稼人都没有端铁饭碗的工作!庄稼人都没有城市里的居民户口。那么庄稼人就应该不结婚?就应该打一辈子光棍儿?就应该断子绝孙吗?从小的时候起,他就听一些庄稼人感叹成亲的艰难。后来又常听人们议论:大姑娘外流,从山里往外跑,从农村往外跑,专找干部、工人,起码也得是个有希望当干部、工人,或者能提升军官的人。一心想考大学的清明,以为这些怪现象与己无关,也就没感到痛痒,更无意深究。这一回,怪诞的事儿终于摊到他的身上,如同一棍子打在心口窝,实在被打疼了。他觉得委屈、愤怒,说不出来的憋气。最难过的是,他只能偷偷不满和生气,不能声张。问题明摆着嘛,你清明能找人家论理去吗?你本来就没有工作、没有城市户口,人家并没有屈赖和冤枉你呀!赌口气,争口气,使自己成为端铁饭碗、有居民户口的人,是上策。然而,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子走得通:考上大学。他偏偏没有考上大学。他一当上拖拉机手,一担上家庭担子,考上大学的希望更加渺茫。他常常十分悲观地给自己卜算前程:别做梦了,永远都不会端上铁饭碗,永远都不会有居民户口,一生一世都得苦熬在杨庄子,熬死在杨庄子。这该有多么可悲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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