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55）

     夏文华心里惶惶的，可又不好驳老同学的面子，就勉强地跟随着往胡同口的方向走。

    胡同口的房山和矮墙交接处，形成一个角落，在上边搭了几根树杈子，树杈子上又遮了几块油毡，便成了一个小棚子。许是谁家拆房拆下来的一扇门板和一面窗户没有用项，被借来安在棚子上，就使棚子变为一间小小的三角形的屋。屋里有条木板搭的剪裁案子，堆积着各种布料子。一个青年妇女，瘦瘦的，黑黑的，正蹬缝纫机做衣服。她的头顶和四周都悬挂着做完的衣服和半成品。

    秀秀进门就问：“师傅，你是上海来的吗？”

    青年妇女抬起头，把她俩打量一下，操着难懂的口音说：“我的活是照上海学来的式样做，我本人可不是上海的。”

    夏文华插嘴说：“你倒挺老实，讲真话。那么你是哪儿的呢？”

    青年妇女回答：“苏北，盐城，海边，穷地方。”

    夏文华听了更生发了好奇心：“你怎么学会上海人的手艺呢？”

    青年妇女回答：“不是学会的，是偷来的。”

    夏文华笑了：“想发财，偷着学点挣钱的手艺，对吧？”

    青年妇女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告诉两位顾客：“大学没考上，在家吃闲饭遭哥哥嫂嫂的白眼。我就跑到上海。在那儿转了几个月，就想出这么一个实现自我价值的手段。——喂，请看做成的衣服吧。合意就在我这里做。”

    夏文华为了起到“参谋”的作用，也由于外地这个闯事业的青年妇女使她产生兴趣，就率先参观起挂着的各种成衣。

    秀秀突然拉了一下夏文华的衣袖，小声说：“你看，马路对面有一台拖拉机。……”

    夏文华说：“拖拉机我还没见过呀！”

    “机子跟前站着的那个人，就是杨庄子的清明。……”

    “啊！是他？”

    “没错。你看他这么冷的天，站在露天地上，还看书呢。准是在复习功课。”

夏文华几乎是扑到那破旧的玻璃窗户跟前，两只眼睁个溜圆，盯着路那边的清明看。觉得这件事真有点戏剧性：想见他，被妈妈拦挡不让见；又想见他，被同学耽搁不能见；不想见了，偏偏就来到眼前。这证明有缘份，应该见见，应该谈谈，应该多了解了解他。她的心里边这样地翻腾几下之后，立即扭头对秀秀说一句“你稍微等我一会儿”，说完，就拉开破旧的门，大大方方地朝马路那边的拖拉机和小伙子清明走过去了。

第二十五节

一种本能的、习惯性的矜持和羞涩，使她在一条已经打开的、完全可以自由往来的通道的门口，倏然地怯步了。心慌意乱中说了句与来意毫无关系的话：“啊，啊，我见过您，……”

清明跟着水仙在百货商店逛了一圈，没什么要买，只是参观参观。

    他答应和榆树坡的姑娘会面相看，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因为在这之前，他满脑子都是复习、考试的事儿，几乎还没有娶媳妇成家的念头。奶奶对他未来的担忧，水仙对他个人事儿的关心，他通情达理地领会了；很感激她们，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她们和让她们满意。这种情绪，对于求偶的欲念不仅仅是个引诱，而且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这几天，他总也摆脱不了这个陌生问题的缠绕，一阵儿心慌，一阵儿兴奋，一阵儿浮躁不安，想跟谁发脾气。昨儿个夜里，他好久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好不容易睡着了，接着做怪梦，梦见的全是跟女人打交道的事情。那些梦，醒来以后回想它们都怪害臊，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今儿个一边往燕山镇赶路，一边暗自在心里猜想那个未谋一面的夏文华模样啥样，性格啥样，对他清明的印象会啥样。同时琢磨自己应该怎么对待夏文华：相中了咋表示，相不中咋表示。想到这儿，他又是一阵心慌意乱，甚至有点发怵，害怕拖拉机开到燕山镇，害怕那个时间到来。那个时间终于到了，竟是一个意外的场面：只有介绍人水仙一个人满腹怒气地等候他。夏文华为什么没有来？水仙为什么脸色很不好？她为什么对清明答非所问？水仙是个爽快的人，不痛痛快快地向清明交底，似乎大有难言之隐。清明急想弄明白真相，可又不好意思追问，只能憋着、忍着、等着，心里怪不是滋味儿。

    水仙不愿意把真实情形全盘端出来，不光是怕影响清明的情绪，主要是为了顾全自己的面子。这桩事情是由她给生发起来的，是她跟清明满打满包说夏文华愿意跟清明搞对象，并且是她逼着清明来这儿相亲的。哪怕两个人在约定的地方见上一面，有谁觉着不如意，不情愿再往前发展，当场告吹，也比像眼下这样结束好呀！要那样，怪不上介绍人；介绍人只管往一块儿牵牵线，不保成不成。人没见着，就宣告不行，而且不等清明到场当面宣告，一切责任全部推给了她水仙。娘的，这根蜡该有多难坐呀！所以她必须得压着胸膛的怒火，装出无所谓的模样，把羞耻事儿含糊过去，让它自生自灭、不了了之。这样可以求得不在可爱的清明跟前丢失面子，不致于使清明对她有什么不满。应付了这个局面，转过身，腾出时间再找夏文华算帐——拿我水仙开涮？竟敢耍弄我水仙！丫头，你瞎眼了！我可不是一块面团，由着人随意地捏、任性地揉！我要让你好受了才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