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51）

     有一回，校长亲自到家找她，夹带着深深的负疚心气动员她说：“过去在那种不正常的气候下，我们对你使用得多，帮助得少，尤其在学业上关心得少。……我们的意见，你再到学校补习一年，明年再考。”

    夏文华听了这番话，连连摇头，心里边有一股子抱怨、绝望和畏难掺和在一块儿的情绪，抑制不住地冲上来。她含着泪水回答校长说：“如今是择优录取嘛。我不是个优良的，就应该被淘汰，何必硬着头皮往里挤呢？二进宫再输了，再来个三进宫，仍旧给关在大门外边，我把人丢尽了，学校领导也脸上无光。您也别费心了，我下定决心，这一辈子永不进考场！”

    校长了解夏文华，她的主意自己可以改变，但别人要更动，费很大的力气也难以收到效果。老师的心意已经表达了，爱莫能助，只好告辞。

    当天下午，夏文华就找队长报到：“我是个回乡的知识青年了，给我分配活计吧。”

    队长说：“欢迎，欢迎。出纳到部队找男人去了，等生了孩子才能回来，你就接过她的工作吧。”

    “给我安排个体力活吧，我应该好好锻炼锻炼。”

    “得了，别逞强了，就听我的没错儿。”

    夏文华想，既然队长看得起我，我就好好干这出纳工作；出纳也算个基层干部；从基层工作开始，干出成绩，未必就没有前途！如今公社的领导，县里各局的领导，好多都是从村干部一步一步升迁上去的。我比他们年轻，有高中毕业的文凭，还愁这条道路走不通吗？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个消息，说生产队要解散，土地要分到户，人们议论纷纷。他们猜不透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在前边等着靠土里刨食的庄稼汉！

    夏文华当出纳不满一年，业务熟练了，干得也挺有劲儿，从心里不愿意生产队散班子。可是大势所趋，由不得哪一个人。她正在因为疑惑不解而惴惴不安的时候，村里召开了两次会：一次干部会，一次动员会。“哗啦”一下子，生产队就散了，土地就分了，干部们就一个个糊里糊涂的、甚至有的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土地分到户不久，就到了春播季节。夏家的男劳力全在外边，只母女三个。其实不要土地她们也饿不着，要了土地反而是个累赘。可是妈妈不肯放弃这个权利。

    她说：“小草恋山，庄稼人恋土，不种地可不行。再说，咱也得留个后手，万一将来土地归了个人，谁家种的就算谁家所有，咱们没种地，跟谁要去？”

    夏文华信服她的妈妈。她妈妈当干部多年，很精于计算，对种不种地的观点也是很有道理的。所以她不仅由着她妈如数不差要了那以人口均分的土地，而且身体力行，要跟姐姐下地去播种。

    她妈说：“这重活计，你们俩女孩子初学乍练地干不了，还是花点钱雇人种吧。”

    夏文华说：“您别让我丢这份脸啦！我是庄稼人的后代，在庄稼院里生，在庄稼院里长，没做过，可见过。就不信耕好了的地，不能把种子撒到里边！”

   姐姐是个懦弱的女孩子，只会上炕做针线，下炕做饭菜，不会做地里的活计。有生产队那会儿，家里不指望她挣几个工分，就是偶尔地点个卯，到生产队做做样子，也是跟随老太太或小孩子的大帮们，在场院里或副业摊子干点现成的轻活，根本没有下过大田，更不用说单人独马地播种春地。所以她很发怵，抱怨妹妹说：“就你爱逞能。你逞能就逞吧，还拉我跟你去受罪，你真没好心！”

    夏文华争辩说：“这怎么是逞能呢？你跟妈一气要分地，地分到手了，又怕耕种；家里有两个劳动人，还雇人干活儿，你不怕人家笑话？”

    “咱家丢人的事儿多着哪，要是都怕人家笑话还怕得过来吗？”

    “瞧你说个邪乎，咱家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没有什么丢人的事儿！”

    “哼，算了吧，我不揭你的底就是了。”姐姐故意解气地戳妹妹的心窝子，“你把咱榆树坡挨门数数看，有谁家的人念了十四五年书，结果念出个大白薯？考了好几回大学，考焦了，也没有考上？你说说，我听听！”

    夏文华被问个倒憋气，脸腾地一下子红得如同一块紫猪肝儿。她嘴唇哆嗦着反驳姐姐：“瞧你那德行，拿这事当短处揭人家。我考大学没考上，怎么也比你强呀！你连从小学到初中不用考试就可以接着念，就这你都跟不上。你哭多少鼻子？挨妈多少回打？结果还是中途溜下来了。你说咱俩谁是大白薯？”

    “你是！你是！不是大白薯怎么出纳会计没当上一年，就下台了？”

    “那能怨我吗？生产队不是解散了嘛！”

    “生产队解散了，乡政府没解散哪，候补大学生去闹个乡长当当不是更抖神儿吗？”

    “我没工夫跟你胡搅蛮缠，赶快跟我下地干活儿。”夏文华这样说着就伸手拽姐姐，“你要吃饭，就得劳动，没有人把你当老太太白养着！”

    姐姐掰夏文华抓着她的手，掰不动，一着急，抡起那只没有被抓着的手；手没抓住，抓住了一绺头发，没想着用力过猛，结果把那绺头发给揪下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