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46）

     那时候，水仙跟县供销社计划科科长勾搭着，怀上了孩子，眼看要露馅儿，而科长正处于要升迁还没有正式任命的节骨眼儿上。所以要跟水仙“好说好散”，从此分道扬镳。水仙跟科长哭闹几回，既怕闹得把隐秘哄嚷暴露出去，又怕把科长惹翻了，撒手不再管她。万般无奈，她跑到榆树坡的姐家，一来避避风，二来商量个打开那僵持局面的办法。不料，姐姐的脑瓜子很封建，讲究“贞洁如命”。她认为妹妹的行为给她丢脸、现眼。所以姐姐对遭了难的妹妹非但不同情，不可怜，不给想解脱的主意，反而加以歧视、污辱，啥话不好听，拿啥话数叨水仙。

    水仙受不住，不吃这套，横眉立目地打断姐姐的话：“你给我拉倒吧！谁听你念经来啦？人家带着冒血流脓的伤口子来求你给治治，你不给上药面，还给撒盐末子，你还有心肝吗？你还叫人吗？”

    姐姐说：“你冒血流脓是你自己找的，说明腐化了，烂透了，我给你上药面？我看见你就恶心。你把屋子都给我熏脏了。我不赶出你去，就便宜了你！”

    “用不着你赶。凭你这样的，跪地下磕响头，我都呆不了。大奶奶不赏给你这份脸！”

    “你是谁的大奶奶？”

    “是你们家的！”

    “呸，臭养汉的！浪货！”

    “你快别他妈的假正经了，你照样是个大养汉的、大浪货！”

    “本人干干净净，在我头上扣屎盆子枉想。捉贼要赃，捉奸要双，你拿证据来！”

    “嘿嘿，证据还不现成。……”

    “拿出来。你今儿个不给我拿出来，我撕烂你的嘴巴，揪掉你的舌头！”

    “听着！”水仙大叫一声，指着姐姐的一群被吵架吓呆了的孩子质问姐姐，“你如果干净得赛过童男童女观士音，不养汉，也不浪，这群小东西是哪儿来的？是树上结的，还是地里长的？说呀！”

    这句普通的蠢话，普通的歪道理，并不会把姐姐问住，只因为被气得直打哆嗦，有话说不出，加上当着孩子们面，这类的话羞于出口。所以她被逼得暴跳起来：“你不要脸，你是牲畜！你赶快给我滚出去！”

    水仙什么话也不再说，提起小包，“噌噌”地走出屋子，走出院子，走出村口。

    姐姐在火头子、气头子上，不光不说一句缓和的话，反而“咣当”一声关了大门。

    太阳已经搭在西边的青山上，末班的公共汽车早就开了过去。野地里还有人干活计，大小路上也有驮土的驴和拉粪的车来往行走。只是没有一张熟脸。所有被惊动的，都用一种好奇的、无关痛痒的目光观看这个既很标致，又满脸泪痕的女人，有的还咬牙根子议论她。

    水仙低着头迈步，又是伤心，又是气恼。等走到了汽车站牌子下边，意识到已然寸步难行的时候，从来没有害过怕的水仙，不由得有些害怕。这儿离县城很远，除了姐姐家，这一带村庄里她没有任何一家亲戚，甚至连个熟人也没有。挨到天黑，在地里干活计的农民回家了，在路上跑着的牲口归圈了，在天空中飞的鸟儿入林了，这么大的野外，会变得空空荡荡，随后再被锅一样的夜色往底下那么一扣，好家伙，这一宵可怎么过呀！这么一想，她的心里直扑通，浑身没了力气，往前迈步迈不动，站立着两条腿都直发酸，索性一屁股坐在路边一个小草刚冒芽吐绿的土埂子上。

    她到了绝难的地步，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晚风轻轻地吹起来了，小鸟呼叫着从头上飞过，由车轮声、马达声、人喊声和牲口叫声组成的田间乐曲，渐渐地漂游远去，移到村庄的街头和院落。……

    就在这样的时刻，水仙忽然听见一种声音没有离她远逝，反倒越来越近了。是自行车的轱辘带动空气的声音，随后是自行车链子咬着飞轮的声音；再后来，是一个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的声音。水仙赶紧低下头，同时心里一动，暗想：准是姐夫从地里回到家，听姐姐说了她们吵架的事儿，就骑上车子来追赶。那么，是跟他回去呢，还是拒绝呢？回去吧，姐姐还得没完没了的数叨，不老实地听，就得再接着茬儿吵。不回去吧，这一夜蹲在这荒郊野外可实在难熬。……

    “喂，水仙，你怎么独自个儿在这地方呆着呀？”推车站在跟前的人，很亲切地询问，是女人的声调。

    水仙抬起头，瞧见一个二十左右岁的俊姑娘，戴着红纱巾，穿着呢子短大衣，脚上是半高跟的皮鞋。看样子不是从村子里出来，而是从外边什么地方赶回村的。似乎不认识，她怎么知道我叫水仙呢？

    那个俊姑娘见她愣愣地不回答，就又说：“你要回县城呀？末班车开过去了，等明儿个走吧。”

    水仙只好站起身来，实话实说：“我这个人眼睛拙、记性差，不敢认你了。……”

    俊姑娘笑笑：“这不怪你，我们俩就见过一次面，还是一大群人去看你的；大伙儿记你一个人好记，你记大伙儿可就不容易了。我叫夏文华，你姐姐她家对面那个砖门楼，窗户上安着玻璃的就是我们的家。你今儿个走不了啦，跟我一块儿回去吧。”

    水仙使劲儿摇摇脑袋：“不回去。我跟我姐姐吵架了，吵得很凶，绝了情。……”

    俊姑娘又笑笑：“亲姐妹闹点儿小磨擦，是常有的事儿。有一回我跟我姐发生了矛盾，不光动了嘴，还动了手。她耍野蛮，揪掉我一绺头发。你说她可恨不可恨？没过半天，我们就和好如初。还是我主动跟她和好的。”

    “那为什么呀？”

    “她思想本来就那么狭隘，小心眼儿；明明她错了，总以为最正确，什么事情都钻牛角尖儿。都是些鸡毛蒜皮琐事，没有原则问题，没必要纠缠不休。为这小事儿让她憋闷出病来，一家人都得跟着不痛快，何必呢！”

    水仙听了夏文华这番话，虽然不能全听得清楚，但感觉到夏文华是个明白人。水仙喜欢明白人，信任明白人，也就认为夏文华很可亲近。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