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44)
第二天早晨,就是杨家清明起身到大队长朱长顺家表态“服从”领导指派,愿意当拖拉机手的时候,水仙也开始打扮。她坐在柜子跟前,照着镜子,用蘸了温水的毛巾焐眼睛——因为昨儿个傍晚两个眼泡都哭肿了。
“你看好小丫,看好门儿。”她一面打扮,一面对烧火的张善嘱咐说,“我出趟门儿,得住一两晚上。”
“都快过年了,你还往哪儿跑。”
“到我姐家那村。”
“她不是前两天才来过吗?”
“我不为看她。”
“那你干啥去?”
“给东院的清明保个媒。那个大姑娘长得可帅啦!”
张善连忙猫下腰,往灶膛里加把柴草,没再吭声。
第二十节
“我有啥权力有啥资格霸占一个那么标致、那么干净、那么与众不同的男人呢?不霸占他吧,他照样还得成亲,照样还得属于一个这会儿不知道呆在哪儿的女人!天哪,那个女人该是个什么样儿的呢?”
一个在社会上活过几十年的人,只要他不是痴苶呆傻的,也不是得精神病成了疯子的,内心深处都多少不同地埋藏着一点儿不可告人的秘密。
水仙心里边藏着的秘密有一大串,其中一个最大的是对杨家清明的喜爱,从喜爱发展变化成的占有欲。可悲的是,对于这个秘密,她不仅不敢说出口,甚至连自己都没有足够的勇气来正视,常常还自己骗自己。
她曾经一度盼望清明随心所愿地考上大学,还想方设法促进清明考上大学。其实,她对于大学这件事儿,并不像对柴米油盐和花布衣裳那么有兴趣。但是,由于清明性命不顾地、梦寐以求地要上大学,为了能看到心爱的男人有个称心如愿的笑脸,她也就为考大学的事尽心尽意尽力了。以后,在同样的情形之下,她曾经跟清明一块儿,眼巴巴地盼着一张“录取通知书”。终于没有被盼来,她好像比当事人清明还要难受地过了好些日子。在最近这一段时间里,她怀着十分痛苦,又十分矛盾的心绪,观察着清明的一切动态。于是,又给自己的心里增添一个秘密:希望看见清明死了考大学的那份心,从此不再复习功课,不再迷恋书本子,把那股子志气和劲头,转移到安安稳稳地留在杨庄子,具体地说,留在她家的东隔壁院子里,过起庄稼日子,哪儿也不去。如果真变成这个样子,清明就不会再离开她远走高飞,就有可能等到瓜熟蒂落的时辰,成了她名符其实的相好的,满足她那如饥似渴的欲望。
那一天,男人张善在街上听别人议论:社员代表们要推举清明开拖拉机当机手;清明虽说不大想干,也没有把门儿关死,十有八九要当成。张善回家来,就把这消息传给水仙了。
水仙一听,觉得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喜信儿。她想:当拖拉机手这一行动的本身,足以证明清明改变了主意,放弃了当大学生的追求目标,要当个庄稼人,过庄稼日子。她从心眼里高兴,赶忙裁布、摊棉花,做起花棉袄。
整个缝制过程里,水仙都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儿,男人和小丫在跟前,她脸上笑眯眯;剩下她独自一人,就嘴上哼小曲儿,把心里想的美事儿都唱出来。等到末了钉钮扣的时候,忽然从脑瓜子里的什么旮旯冒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不禁地打个寒颤:“哎呀呀,我的老天爷,大事不好!清明要是留在杨庄子过日子,就得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这个词儿,在庄稼人来说,实质上是娶媳妇;清明如若娶上媳妇,清明就成了另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女人的丈夫。他们会过得亲亲热热、甜甜蜜蜜的。……”
水仙停住手,往炕里挪挪,扒着窗上的玻璃朝东院的方向凝神地看着。
寒冬腊月,树梢上没叶儿,墙头上没有草,只有几根枯干的窝瓜藤,在那儿耷拉着。有一群小麻雀,从院子这边箭也似地飞到院子那边去了。
“妈的,天底下还有这号便宜事儿,让人白拿白拣?不管清明将来那个媳妇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连我都没摸着,白让给你,绝对没门儿!”水仙气急败坏地把针线盒子一摔,自言自语起来,“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得赶紧把清明抓到手里,要了命也不能让他从我的胳膊底下跑掉!”
她溜下炕,草草地把自己打扮一番,就一阵风似地刮到街上,又刮到另一个小胡同里的杨家门口。她刚要往里迈腿,正巧遇见挑着水桶的清明,从里边要往外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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