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39）

     清明心情沉重地走出朱家那个十分排场的院子，到了街上，不知道到哪去。他需要找个安静的、没有旁人干扰的地方，考虑考虑眼前的这个决定一生前途命运的难题。冷风嗖嗖地刮着，山坡野地都不能去，回家又怕见奶奶。奶奶为了支持他考大学，做了极大的牺牲。她要是听到她的孙子说出打退堂鼓的没出息的话，会不会伤心呢？

    朱长顺从后面追了上来：“清明，光顾说话了，忘了通知一件重要事儿。”

    清明停住，转过身来，猜不到还会有什么事儿是“重要”的。

    “要过春节了，上边发来一笔救济款，有你家的份儿。你去会计那儿领吧。”

    “救济款怎么还有我们的？”

    “困难户多少都得给点……”

    “把我家给划在困难户里边了？”

    “你们家还富裕呀！没有劳动力，还是老烈属。……”

    摆出来的救济原由，很少很简单，却是确凿无疑的。领导已然决定给予救济，合情合理，伸手可得。得到救济款，则成了名符其实的困难户。清明对这种热情的优待和特别的头衔实在过于陌生，以至于像被吓得打个哆嗦。

    朱长顺督促一句：“快去吧，别等会计往家里送。”

    清明继续移动脚步的时候，拿不定主意去不去领取那笔救济款。由于怪不好意思，想不去；由于的确手头很拮据，又想去。在朱长顺通知他这件事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去年夏天在县城里参加考试的那天，曾经跟朱长顺借过五块钱。当时他能够归还上这五块钱，可是朱长顺硬是不肯收下，就拖延至今天还欠着。现在他的日子过得紧了，从衣裳兜里掏不出五块钱了。家里没有挣钱的人，经济收入来源只有两条。一是生产队一年一度的分红，没劳力不仅分不到钱，还要交付口粮费。另一条就是靠鸡下蛋卖了零花。他日夜复习功课费脑子，鸡下了蛋还供不上吃，哪有卖的？况且，一入冬天，鸡就不再下蛋了。……

    他心里边这样嘀嘀咕咕，两只脚不停地迈动；忽然听到一片嘈杂声音，猛抬头一看，原来是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队部门口，赶紧收住步子。

    声音从办公室那面纸糊的窗户里传出来，好似是谁在打架斗气，一个跟着一个可着嗓门儿地吵嚷：

    “别的村子都在搞改革，只有咱们杨庄子按兵不动，这是安心把我们捆绑在一块儿受穷！你们干部要是再这么干下去，我也要逃跑了！”

    “你算了吧，没权没门儿的，跑到哪儿有你的香饽饽吃？你没见张庄一个人跑买卖赔了本儿，还不上贷款，一狠心喝了敌敌畏！”

    “让你这么说，我们得认命，得心安理得地死守在杨庄子这块地方活受罪呀？”

    “依我看哪，还是得大伙摽着劲儿，把生产搞好，大伙儿一块儿奔前程。……”

    “快算了吧，光这么啃土圪垃，不想点抓活钱的门路，八辈子也搞不好！”

    “你没见又添买了拖拉机？当头的开窍了，咱杨庄子也要搞活、开放啦！”

    一个女人喊叫：“我说会计，别听他们胡扯淡，快给我救济款吧，我家炕上还躺着病人哪！”

    一个男人回答：“上级光给个空数字，钱还没拔下来，我拿啥给你呀！”

    “你骗我！”

    “谁要说假话，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哎呀，我还等那钱抓药救命哪！”女人呜咽着，随即放声大哭，“老天爷呀，你瞎了眼，不让人活啦！啊啊啊……”

    清明没有迈步走进办公室里去，也不忍再听这些泄气的话，转身就往家走。他的脚步越走越快，好似后边有人追赶。

第十八节

开拖拉机——过日子——娶媳妇，这三桩大事，连环套地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不休。在人生的三岔口，他徘徊、掂量，想选择一条既是面对现实的，又是平安、畅通的道路迈步子。

    自从孙子高考落榜，杨婶长了一块挺大的心病，而且随着一天天熬日子，越来越觉得沉重。

    她是个不幸的女人，这大半辈子，把苦辣酸咸的各种滋味儿都吞吃过了。在人生的中途路上，她先失去丈夫，后又失去儿子，如今给她剩下的只有一个宝贝孙子。孙子是她的精神支柱，活着的力量，熬岁月的指望，孙子的喜也是她的喜，孙子的忧也是她的忧；用她自己的话说，跟孙子连着五腑六脏，孙子一感冒，她也准得发烧、咳嗽。她无时无刻不为孙子盘算，让孙子满意、高兴。同时也希望孙子给她露脸、争气。孙子要考大学，这很可她的心思：从杨家门里长出一个大学生，那该多光彩！那是对得起死去的丈夫和儿子的功绩，也是对她自己多年来为这个家做的种种牺牲的一个总报偿。她是个很自信的人，对自己的孙子也估价很高，所以压根儿没有估摸到孙子高考会落榜！这一意外地失败，使她的心气像晚秋的枯叶，猛地从树梢上跌到树根子上！每当回想起以往的一年里，特别是那个酷热的夏天里，孙子废寝忘食，流着汗水、赶着蚊子，趴在桌子上写呀，念呀，那种活受罪的样儿，她就不寒而栗。她想：那么拼命都没练就够到分数线的本事，还让我孙子咋努力？咋复习？今年这个夏天，孙子再拼，如同上刀山、下火海，不死也得脱一层皮去！就算保住一条小命，谁敢保证这一回孙子准能考上？假若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何苦冒这个风险呢？她先泄气了。可是见孙子一点儿都不泄气，就装着不泄气，强忍着不安的痛苦，仍由着孙子照自己的主意复习功课，准备第二次闯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