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40）

     今儿个她到代销店打油，无意中听俩买布的姑娘谈论高考事儿：

    “今年比去年难考，一年比一年难。分数线往高提了一大节儿不说，还增加一个难度，外语不再是参考分，也要算分数了！”

    “就不这样改章程，我看也难考上。往这条道上挤的人太多，连城里边知识分子家的子女都容不下，哪就轮到咱们土里长的人！”

    “所以我下决心不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美梦啦，量力而行，能干啥干点啥得啦！”

    “我也是这么打算。要不然，一年耽误下去，百事不成，两手空空的，后悔都来不及了！”

    …………

    这些话好像故意说给杨婶听的，句句如同手指头戳在她的心病上。这些话本来都是些平常话，在杨婶听来，却好像枪声，炮声，使得她心惊肉跳。以至于油都忘了打，提着空瓶子就转身出来，惶惶不安地回到家里。

    冷风不知啥时候刮起来的，把树枝儿当鞭子甩，把窗户纸儿当小鼓捶。

    不知怎么，杨婶想起当年的事：丈夫出去打仗那天就刮大风，丈夫去了再没回来；儿子出去修渠那天也刮大风，儿子出去同样的没有回来。……一瞬间杨婶有了主意，随即下了决心。她心不惊了，不慌乱了，稳稳地坐在炕上，戴上老花镜，捏起针，给孙子补裤子。随着手指头穿针引线，她把那个计划付诸实现的具体办法都想好了：孙子是个孝顺的孙子，孙子通情达理，不能硬扭着他的心气，让他受委屈，得使个巧妙的办法，让孙子自己慢慢地把考大学的念头打消，乐意留在杨庄子家里，守在奶奶的身旁，平平安安的过日子。

    杨婶独自坐在炕上，一边做针线儿一边想心思，忽听院子里“嚓嚓”脚步响，门帘儿呼啦一声，还带进一股凉风。她抬头一看，只见孙子皱着眉头回到家里，就摘下眼镜，停住针线说：“清明，过来，奶奶跟你说句话。”

    倚在靠门边的炕沿上的清明看奶奶一眼，回答：“您说吧，我听得见。”

    “靠近点儿，我跟你说的是要紧的事儿。”

    清明心里本来很发烦，但不愿意让奶奶不高兴，就往炕沿里边挪了挪。

    杨婶探着身子，低声说：“今年这冬天，我自个儿觉着，不如往年的身子骨儿硬朗。……”

    清明听了这话一愣，急忙伸手扶住奶奶的肩头，关切地叮问：“奶奶，您觉着哪儿不合适？怎么不合适呀？”

    杨婶轻轻的摇摇头，说：“反正，人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挺腿、进棺材。……”

    “奶奶！”清明高声地制止奶奶说下去，“您干嘛要往那上想呢？”

    “你念书的人还迷信？心里头不想就没有那一天啦？”杨婶勉强地笑笑说，“我倒是不怕死，就是不放心你。你是我的一块心病。”

    “我气您啦？我不孝顺您啦？……”

    “都不是。”杨婶一摆手，打断孙子胡乱猜测，“就因为你还没有过日子的心，总想飞，又飞不起来，让我替你担着心。……清明，老这样下去，会把自己给耽误，变成个什么真正本事也没有的二八月庄稼人哪！”

    清明听奶奶说到这儿，心里边波动了一下，觉得有些发沉。他不禁地低下头，手指头抠着炕席上的花纹，不再吭声。

    杨婶接着说：“我得把话讲明白，我可不是想当你的绊脚石。你爷爷，你爸爸当年那么不顾命地拼，我都没有拖过后腿，到如今我能让你心里不顺畅？我是说，你别钻牛角尖儿，别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就不能一边学习着，一边把兴致往过日子这边匀匀吗？你不小了，都二十三了。太阳爬上一竿儿高，转眼就到大晌午，可不能不慌不忙地把自己给耽误过去呀！不见着你成了家、立了业，变为扎下根的人，奶奶我就是死了装到棺材里边，也难以闭上两只眼睛啊！……”

    “奶奶，您别再说下去了，我听明白了。”清明再一次拦住奶奶的话，声调沉重地表示，“这一程子，我的脑瓜子里也不是平平静静的，前思后虑，乱乱糟糟。今儿个，大队长又促了我一下子，逼着我快点儿选择一条能走下去的路。您别忧愁，让我仔细地权衡权衡，拿定个主意，再作个新的安排。放心，我会让您满意的。”

    “那好。我等着，你慢慢掂掇掂掇。”杨婶怕说多了给孙子添心病，赶紧把话闸住，又立即转移目标，“趁这会儿风小了点儿，你把墙头上那两捆芝麻秸给我抻下来。我想抽空焐点豆馅儿，好蒸些粘团子，过年时候吃。”

    前三天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曾经把这所小院给装扮成银白的世界。如今，明面地方的雪全然化掉，不留痕迹。只有墙角背阴处还有些残存，已经不再那么松软和洁净。玫瑰花的枯枝挺悲哀地站立着；一条细长的梢头，落了一只小麻雀，烦躁地喊叫着什么。

    清明从里屋出来，站在堂屋门口打个沉，然后搬过一个笆篓筐子扣着放下，登上去拽墙头上搭着的芝麻秸。

    芝麻秸干透了骨，也拦下一冬天刮风落下的土，稍一触动，就“哗哗”响，冒土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