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36）

     清明看这封信前半部分的时候，越看越摸不着头脑，甚至怀疑写信人写错了地点，或者投递员投错了收信的人。等到看了信的后半部分，才想起在县城考试期间遇到的那个军人向他借钱的事情，才明白了写信人的意思。但是，他脑海里只是映现出一个身穿草绿军装，戴着红色领章帽徽的军人轮廊，再不能回忆起那军人的眉目和面容。至于一直站在坎子上，没有跟他打招呼，也没有正面向着他的青年妇女，印象更为模糊，只不过是半张白白的脸孔和一件鲜艳的花汗衫而已。

    写信人刘明杰，对清明这般信任，倾吐这么多的心里话，这使清明很受鼓舞。但是信的内容，却使他感到沉甸甸的。品味再三之后，在他那本来就空空荡荡的心里，不能拒抗地增添一股子怅惘的、甚至有几分隐隐作痛的情丝。

    他把信重新叠起，塞进信封，装到短裤的兜儿里，继续往前迈步。他也是受奶奶的指使，到这儿给白薯地松土、锄草的。跨过几垄打膝盖高的黄豆秧子，一眼就瞧见正弯着腰耪地的张善。他见张善只顾两眼盯着找草，没有瞧见走过来的他，也就没有主动打招呼。一则，他了解张善是个大老蔫的脾气，不爱讲话，不爱跟人闲扯；而且平时两个人极少来往，互不关心，所以走碰头彼此不理不睬，也不为失礼。二则，人家张善这会儿正埋头干活计，而且干得那般仔细，认真，津津有味儿的；一搭腔，就得停住手，白白耽误工夫。三则，这个时候也可以说这一程子，清明的心绪十分恶劣，怕见人，不想说话；即使有排遣排遣的念头，这位没有文化，不理解他的张善，也非是个能够搭调、能够胜任的对象。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清明一走出遮天蔽日的青纱帐，眼前顿觉天地亮堂、开阔，同时也感到景色新奇而陌生，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儿，只管左顾右盼，来不及开口说闲话儿。

    杨庄子一人有一分的自留地，杨家祖孙二人，应该得二分地；因为队里有优待军烈属的规定，就多割给他家大约有五厘左右。这块地就夹在一大片的社员自留地中间。春播的时候，清明正一心迷恋着高考，日以继夜地复习功课，顾不上耕种，也没兴致盘算，地就白白的撂在那儿了。等到队里收割完小麦，节气逼人，加上奶奶总是唠唠叨叨地催促，他才不得不来到地里，核计核计怎么伺候伺候它。他见左邻右舍的自留地里长着的都是白薯，便迭了垄梗，从队里的春薯地里剪了些不嫩也不老的蔓子，剪成节儿。然后自己刨垵，自己挑水，自己插秧，自己封土栽了白薯。考试完毕的第二天，他来这儿耪过一回，那会儿薯秧子才爬蔓，以后接连着下了几场雨，估计一定长起不少的野草，荒芜得不成样子了。

    清明沿着自留地地段的地边，边走边找，专找秧子长势差的、杂草多的垄沟。可惜，找来找去，所见的白薯秧子都长得很水灵、很茂盛，也都收拾得很干净：土是锄过的，草是干死的。这可真有点儿奇怪了。

    他在地边上徘徊一阵子，拍脑门，摸脖梗子，都没能够帮助他唤起记忆，没有找到自家的自留地到底是哪几垄。他只好跟别人打听打听。而此时在这边干活的，就有张善一个人。他也只好去问问张善。

    “哎呀，张善大哥！”走到张善背后的清明，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地块，脱口喊起来，“你耪错了！你耪错了！”

    张善闻声转过脑袋，见是清明，牵动一下厚嘴唇的嘴角，表示笑了，随后回答说：“没耪错。”

    “不对。你家的地，准比我家的收拾得干净，长得好。”清明一面往地里迈腿一面说，“这几垄肯定是我家的！”

    “我就是给你家耪的呀。……”

    “啊？给我家耪的？”

    张善见清明显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儿，赶紧站起身，把手里捏着的一根刚刚拔下的草扔掉，在灰裤子的后胯上蹭蹭沾在指头上的土，冲着清明，眼睛察颜观色，嘴巴掂量着字句说道：“你嫂子偷偷地告诉我，这回，你十有八九落榜了。……她说，你心里边一定不好受。……唉，我也替你不好受。……”

    这句声音既低，又有些吞吞吐吐的话，反倒像一只有力的手，在清明的心上很使劲地抓了一把，又酸又痛，倒憋了一口气，发不出声音。

    “你嫂子说，怕你憋闷出病来，脑筋出啥毛病，可不得了。……”张善试试探探地继续表白，“她说，我们两口子得生着法儿帮帮你，让你身上和心上都轻快一丁点儿。……”

    “谢谢她。谢谢你。”清明稳稳神儿，这样慢慢地说道：“都快开学了，还见不到通知邮来，证明吹了灯。费劲扒力的，没有考上，心里头当然不是个滋味儿……不过，我不会让这一场失败撂倒在地下。今年没考上，明年我再接着考；事不过三，当有分晓。那时候要是再一次名落孙山，我才肯低头认命！”

    张善听着清明的情怀倾诉，连连点头，末后直竖大拇指：“怪不得你嫂老在我耳朵旁边夸你有志气，有前程，真不假。就照你自己打的主意做吧。”停一下，他又说：“昨儿个夜里我躺在炕上琢磨着，也没啥能帮你的。就出点力气，帮你耪耪地吧。”

    “哎呀，这哪行呀！”清明一听这话，自己也弄不明白为啥急了眼，几乎要奔过去夺张善手里的锄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