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35）

     他摸着水仙的肚子，低声下气地说：“我求求你，跟我说句实话。……”

    “放屁！我多会跟你说过假话？”

    “别的真假不打紧，这是一宗大事儿。……”

    “绕啥！有话说，有屁放！”

    “告诉我，你肚子里那孩子，是我的不？”

    “就问这个呀？傻蛋！”水仙笑着用手指头捅他脑门儿一下，“不是你的，是狗的呀！”

    “你敢起誓？”

    “起就起。这孩子要是个野种，让我浑身长大疔，不得好死！”

    孩子生下来之后，果真跟张善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土坯，长脸，淡眉，厚嘴唇，一丁点儿都不差；而且越长越像，谁见了都能认出是张善的种。虽然是个女孩子，张善也特喜欢，白天抱着，晚上带着。结果那孩子光追张善，不追她妈。

    张善对水仙诚诚恳恳地说：“你要是再给我养个小子，我把你当活神仙敬一辈子！”

    水仙也实实在在回答：“只要总这么对我好，我一定满足你这个要求。”

    …………

    张善过着安安定定的日子，等待着他的儿子出世。他相信水仙，水仙说话是算数的。一边在白薯地里锄草、松土，他还在品味水仙那回答应他那个要求时候的表情和语调，心里边美滋滋的。

第十六节

“你张善哥虽窝囊，可不是木头骨头石头心肠，只顾自己，不怜恤别人。唉，没办法呀，投生个庄稼地的男人，倒了大血霉。不成家不行，为成家，得给折磨得不死也要脱下一层皮。”

    这当儿，毒热的日头正偏西。

    火红的高粱穗子掩盖着的一条弯曲小路，在小路上走来了老杨家的清明。

    他上身穿一件有些褪了色的、石榴红的背心，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的短裤，头上顶着草帽，肩上扛着锄头，手上捧着一叠子纸，边走边看。

    这些日子，他越来越急烧火燎地盼望来信，一天几次往大队部跑，看看书刊报纸和信件到没到。有时候实在不耐烦，就站到村口瞭望，等待着投递员。今儿个，他正在树荫里站着，投递员老远就喊他了：

    “哎，伙计，你盼的东西，总算到了！”

清明一听，胸口“怦怦”跳，跑着迎上去，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一封信。瞥一眼，又使他失望，又让他奇怪。那信封上写着“清明同志亲启”，下边却缀着“解放军五二八九七部队第六信箱缄”一串字儿。他没有在部队工作的亲戚朋友，而且字体也十分生疏，这到底是什么人来的信呢？打开信封，抽出信瓤，首先看最后一页的未尾，标着的姓名是“刘明杰”。这更使他纳闷儿，谁是刘明杰？刘明杰是何许人？怎么给我写信？信上写的什么？于是他便一字一句地从头看起。

    清明同志：

    首先请允许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敬礼，表示最亲切的问候，随后再诚恳地请你原谅，原谅我这封早该写的信，迟迟于今日才发出。

我如期到达部队。万万没料到，加上往来的路程耽搁，离开只有半个多月的我所熟悉的部队，却变了样，变得使我产生一种陌生感。那些，应该说全体的战友们，过去都是朝气蓬勃的，此时变得个个情绪低落；过去上进心强，对自己要求严格，此时变得牢骚满腹，松松垮垮。他们好像是瘟疫的传播者，一夜之间，我也被传染上，而且比他们的病情更重。是什么东西使我们变了呢？是上边的政策大变造成的。上边突然下了指示：部队从此不再由战士中提拔干部，要以军事院校的学生来代替我们！家是城市的，仍会获得居民户口，仍然继续吃商品粮的人倒觉着关系不大，苦就苦了从农村来的，父母是土里刨食吃的农民子弟。而现今的部队上，这号人占大多数。其中大多数人，正是为了找个能有工作、能吃商品粮的出路，才兴高采烈地应征入伍的。现在把门口这么一堵，他们还有什么指望还有什么熬头？情绪能高吗？能没牢骚吗？能打起精神来吗？

我是个两栖动物。父亲是位老革命。但他思想也老化、僵化，总追不上时代的步伐。他掌过权，他却没有用他的权把我母亲接到城市里，转为居民户口。于是祸殃池鱼，我姐弟几个，都自然而然地从属母亲那一“族”，是农村的户口，吃农业粮。两个姐姐总算找到了工作。我中学毕业那年，赶上父亲失掉了权，他想给我安排个工作，也无门可入了。我自己通过他一个老战友的关系，当了兵。惨淡经营了好几年，刚刚填了入党志愿书，迈上提干的第一道台阶，就望见大门紧闭的可怕前程。你可想见，我这一段时间里的心情如何。所以几次提笔，都没有写成这封信。

清明同志，我已经把你当成好朋友，可信赖的朋友，才向你直抒肺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因为你是最富有同情心的人。

    我的对象告诉我：她见过你，你没见过她；她认识你，你不认识她。她在中学念书的时期，听过你做过一场特别精采的报告，留下深刻印象；那天又目睹你助人为乐、活雷锋的行为，更是崇敬得五体投地，终生都不会忘记你。只是那天她心情太慌乱，又加她是个十分爱面子的人，在那种狼狈的情况下，她想跟你多说几句话，却连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鼓起来。她在送我上汽车之际，一再嘱咐，让我给你写信时代她表示歉意，做些解释，多多道谢。现在我忠实地转达了她的心意，请你接受吧！

    我还得在部队上对付一年左右，然后复员回乡，自谋职业。那时将是我们友谊的正式开始。我一定把你作为一个最好的朋友，终生交往。我们用不着走桃园结义的老道吧？我相信你不会嫌弃我。

    随信寄来十元钱。请你不要见笑，也不要见怪地收下。其中五元是偿还你的，另五元，请代我，还有我的对象给你那位英雄的妻子、模范的母亲买一点喜欢吃的东西，略表我们一点敬仰心意。

    部队最近要到草原靶场搞演习，通信不便，等我回到营房时再写信与你联系。

    信写得很长了，给我对象写信都没有写这么长过。我是个平时爱唠叨、提笔就没词的人。只因为我对你有感情，情之所动才说了这么多。然而，它并没有说出我要说的话的百分之一。真是件让人遗憾的事！

    祝你精神愉快，生产丰收。

    紧紧地握手

                                            刘明杰

                                        ×月××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