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33）

     媳妇那一边的家庭成份高，先划成富农，“四清”运动又给提升一级，改为“漏网”地主。所以尽管她模样长得挺水灵，心气也满高，就是不能找到个两头都觉着合适的男人。遇到张善家肯做这门亲事，等于高攀了。娘家的爹妈表示愿意，她本人也点了头。不料想，等到过门以后，她很不喜欢张善。看张善的长相不顺眼，对张善的性情不如意，三天两头找茬儿怄气。张善一还嘴，她敢给张善两巴掌；张善急了眼一还手，她便撒泼打滚地哭闹，然后躺在炕上当死长虫，不做饭，不烧水，她自己也不吃不喝。硬的不行，张善只好来软的：小事儿让了，大事儿忍了；遇到媳妇犯了毛病，他就用好言哄，好话劝，好听的词儿央告。可把个老实巴脚的张善给揉搓苦啦！就这样低三下四地曲意奉迎，仍然不能稳住媳妇的神儿，更不能暖热媳妇的心，从早到晚看不见她的一点儿笑模样。有一回，她借口走娘家，其实跑到燕山镇的公社政工组，提出要跟张善打离婚。公社管民政的干部把她给训斥一顿，指令她立即回杨庄子，跟张善乖乖地一心一意过日子。

    当时，杨庄子的人都同情张善，向着张善，怨恨那个媳妇。队长朱长顺亲自主持过青年会、妇女会、贫下中农社员会，批判斗争那个刁钻的媳妇，给她上“阶级报复”的纲。在会场上，当着众人的面，她表示低头认罪，保证回家老老实实地跟张善一起生活；一迈进张家的院子，她立刻就变成另一副面孔，蹾盆子摔瓢子地给公婆使脸色，往张善脸上吐唾沫，啥话难听骂张善啥话。更严重而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她再也不肯跟张善在一个炕上睡觉；睡在一条炕上，也不让张善沾沾她的身子。张善上了炕，她就从炕上跳到地下坐着，趴伏在柜上睡；张善追到地下，她就往当院里跑，滴水成冰的腊月天，她敢在院子里直挺挺地站半宵。

    张善的外表不讨女人喜欢，但并不苶呆憨傻。只是他的秉性怯弱，胆小怕事，同时也具有老实庄稼人的那副善良绵软的心肠，不会害人，也干不了害人之事。他当时对媳妇的一切表现都概括地认为是“古怪的牛脾气”。同时，他看出那脾气一时难以更改过来；如果把媳妇现行举动再报告给队干部，肯定要激起极大的义愤，朱长顺敢发动人把媳妇给吊打一顿。因为在批判媳妇的会上，朱长顺喊过两回：“以后你要是不规规矩矩就把你吊在房柁上，拿猪毛绳蘸凉水抽你！”媳妇可能没有见过猪毛绳什么样儿。那东西是用猪毛打成几股纰子拧上的。比麻绳结实，比尼龙绳硬，浑身带着“刺儿”。平时还软和一点儿，要是一蘸凉水，根根毛刺都“炸杈”起来，如同一根一根的钢针；抽打到身上，往肉里扎，扎一个孔一滴血。挨上蘸了凉水的猪毛绳抽打，好似刀子割肉一样疼痛。……媳妇也可能不知道杨庄子村干部的厉害。自从杨家清明的爸爸一死，一茬一茬换了好几茬干部，哪一茬干部没吊打过人？有把人给打伤了的，还有把人给打死的哪！老高家的老地主，儿媳妇是贫雇农家庭出身，净虐待他，不给吃不给穿，他自己不敢说，儿子心里难受也不敢管。一九六年吃食堂那会儿按定量把饭打回家里，媳妇顿顿总是把老地主那一份儿扣下一半儿给孩子吃。老地主饿得实在受不住了，从窗户爬进食堂，摸到盛饽饽的笸箩，抓起一个饽饽就往嘴里吞。还没容他把一口饽饽嚼碎，咽到肚子里，突然被一只大手掐住脖子，要说不巧不成书，他这回做贼赶到点儿上。大队前两天清了食堂的仓库，查了食堂的帐目，发现一个月的时间亏空了三百多斤粮食。他们推断有人到食堂盗窃，就埋伏下民兵抓贼。第一天行动，便旗开得胜，破了案子。于是村干部们点上灯，连夜突击审讯老地主。老地主只交待做贼是头一回，偷盗的数量只有一个饽饽，而且只咬一口，还没有吃进肚子里。骗鬼去吧，三岁的孩子也不会相信这套抵赖之辞。不交待就吊在房柁上吓唬吓唬他。吓唬还不老实，就动手打几下。动手打仍不肯吐真情，可把村干部们给气坏了、激怒了。要知道，当时是历史上有记载的“三年困难时期”，村干部都是本村人，都是有老小家口的，都瘪着肚子干活计、干革命工作，而老地主一个人平均一天竟给盗走十斤粮食的东西，是可忍，孰不可忍！阶级敌人真是狼心狗肺，这是吃社员肉、喝社员血的野兽哇！那会儿朱长顺刚刚从初级中学退学回家挣工分，当了民兵，很快显露出以后有当大队长的才干苗头。他当时在场，是伏兵之一员。可惜他安排在后墙外边，所以不是他亲手把老地主的脖子掐住的。因此他得设法露一手。他把早年间，由于他爸爸在树园子里偷了老地主一布袋大枣，曾被这老地主毒打一顿的办法拿来，试验、施展起来。那个人打人的办法，就是用蘸凉水的猪毛绳抽。只是老地主的身子骨太不结实，没抽几下子，结果把老地主给活活地抽死了！……

    张善经历过杨庄子历史上的那件往事，至今还清清楚楚地留在记忆里，所以他知道蘸了凉水的猪毛绳的厉害，怕再看见那东西抽打在谁的身上。为了避讳这个，他干发愁着急，不敢往村干部那儿给媳妇打小报告，只可采取了忍气吞声的态度，咬着牙熬日子。

    这样一来，把媳妇给惯得更不像样了。同时让媳妇摸透了脉窝儿。媳妇把张善当成手掌心里的一块面，想捏圆就捏圆，想攥扁就攥扁，随心所欲，有恃无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