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32)
郑守贵用咂舌头的怪声打断清明的话,厌烦地说:“小偷小摸,到处有,随时生,都破案,我们还干别的不?还活不?跟他爸爸一样,总习惯把鸡毛蒜皮的事儿看得那么重要。”他说着,用力地摔下手枪,一挥手,“你的任务完了。你不必多嘴了。你走吧!”
清明走出派出所大门口的时候,心里十分懊丧:要知道闹半天闹这么个结果,何苦这么急着跑来,何必等得这么久;还饿着肚子,还担着误了考试时间的危险!
他开始拔腿飞跑,为的是不被关在考场的大门外边,他一面跑,还在一面想,急着送信是对的,亲自交到也是对的;要不然,以为自己误了人家的大事,更得后悔,更得难受。……
跑到第二中学的校门口,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有人从路旁朝他大喝一声:“我的老天爷,你蹽到哪国去了!”
清明收住步子,定晴看是水仙,十分抱歉地咧嘴笑笑。
水仙说:“左等不来,右等不见,把我急成个热锅上的蚂蚁。光在这门口,我站了足有两钟头,小腿肚子都站肿了。看你跑的这一头汗,到底出了啥事儿呀?”
清明气喘吁吁,抹一下脑门上的汗珠子:“等,等把这场考完,再,再告诉你吧。……”
“行,行,你去考吧。”水仙赶紧说,“别急别慌,好好地考啊!”
清明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往教室——考场奔的;进了门口,找到位子,接过卷子之后,脑瓜子里忽然变成一片空白;不要说英文字母和单词,就连中国话,在他的思维中都连贯不成完整的句子。
…………
第十五节
张善外表不讨女人喜欢,但并不苶呆憨傻。只是他的秉性怯弱,胆小怕事,同时也具有老实庄稼人的那副善良绵软的心肠,不会害人,也干不了害人之事。他对水仙诚诚恳恳地说:“你要是再给我养个小子,我把你当活神仙敬一辈子!”
过了三伏天,又遇上个迟到的“秋老虎”,火辣辣的热。只有四五天没下雨,地皮并不干旱,所有的庄稼叶子却都打了蔫儿。特别是麦茬白薯的秧子,好似被霜打了一样耷拉着蔓子尖儿。独独野草倒挺精神,抓着硬棒棒的土,从白薯秧子的枝条缝隙中间钻出脑袋,举起胳膊,接受着毒日头的沐浴。
在寂静的野外,在被秋庄稼夹着的一小块白薯地里,有一个人,头上戴着“耍”了边沿的大草帽,弯伏着赤裸裸的瘦窄的背,亮晶晶的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流,被裤腰带给阻截住,裤腰全浸湿了,灰色的棉线和人造纤维混纺的裤子,给染成黑色,继续往下边的裤裆浸染,牢牢地粘贴在一撅一撅的屁股上。他一探身,把两手攥着的锄伸出去,让锄板子杀进干硬干硬的土里;再用力往怀里拉,铁锄板发出“沙沙”声,间或是跟小石头儿撞击的“咯吱吱”的响声。他这样锄耪几下之后,就地一蹲,一只胳膊揽着倚在肩上的锄柄,用另一只手拨拉开有些发蔫的白薯秧子,在秧子下边寻找小草;找到一棵,伸出长满厚茧、裂了口子的手指头,紧紧地捏住,狠狠地连根儿薅掉。每找到一棵从锄头底下死里逃生的草,他便吼叫一声:“跑!跑!没用的东西,害人的家伙,倒活个结实。呸!呸!”
他这样蹲下拔草,站起抡锄头,连续的、有节奏的进行着;只有热得实在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才舍得直直腰,站一站,抽下掖在裤带上的毛巾往脸上擦一把。他的脸是瘦长条形的,淡淡的眉毛,细小的眼睛,稀稀拉拉的胡子茬儿;厚嘴唇,牙齿不整齐,还有点儿发黄。刚三十五岁,看上去倒像个四十开外的。……
他,就是水仙的男人,张善。
杨庄子的张家有几个门口,辈辈人丁不旺盛,也没有把日子发迹阔了的。
张善上边有两个姐姐,没有弟兄。那会儿还在世上的父母等到把闺女接连地嫁了出去,可就为儿子的婚事着了急、抓了瞎。他们费尽心思地给儿子寻媳妇,想早抱上孙子,见到将来能给祖宗填坟、烧纸的后代根苗。须知,在农村,越是没权、没门、没有在外边端铁饭碗挣薪金和没有泥匠、木匠等等手艺的人家,寻媳妇越得出大价钱;舍不得从自己身上割肉给人家当彩礼,儿子就只能打光棍、当绝户。谁有骨头敢于走这样的死路一条呢?张善的父母看清了这一点,千方百计地抠钱、攒钱。他们不光把多年养的树木放倒,卖了钱攥着,连鸡下的蛋,也一个一个凑成斤,卖了钱存起来。还从嘴头上节省开支,一天两头喝稀的,只有晌午加点干的稠的吃;只有逢年过节能闻到荤味儿,平常日子做饭炒菜,不要说肉,连油都不搁。就这样苦着难着,总算给张善讨到个媳妇,使他们履行了庄稼人的传统义务,了却了人生的一桩最大心愿,直在心里念:“阿弥陀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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