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31）

     过一会儿，只听见办公室里的那名年轻的民警高腔大嗓门的吆喝：“都走开！都走开！这儿又不是变戏法、耍猴儿的，有啥好看的！”

    男男女女们，恋恋不舍的，议论纷纷的，推推搡搡地穿过院子，朝大门外的街上散去。嬉笑、凑趣的叫声，在街头往远处移动，好久才消失。

    清明回头走到办公室门外，民警没理他，擦身出来。他向里看看，那儿只剩下青年工人和他的对象，还有那位个体户三个人，分别坐在两把长的木条靠椅上；他们都变得无精打采，男的闷着头儿抽烟，女的剜指甲。

    年轻的民警撸起裤腿，把穿着人造革凉鞋的脚伸到窗前的自来水龙头下边，用手拧开，“哗哗”冲洗。

    清明凑上来，陪着谦恭的笑脸问：“同志。”

    “啥事儿？”

    “送封信。”

    “撂到桌子上去吧。”

    “人家托我面交，是急事儿。……”

    “急事儿？上消防队，火葬场，医院！”

    清明被这野蛮的、耍弄人的回答给激怒，胸膛里的火苗子一蹿一蹿的，真想上前去踢他一脚。幸好这会儿一个女民警从另一个办公室里出来，就压下火，迎上问：“您知道郑同志在哪儿吃饭吗？我是送急信的。……”

    女民警说：“他早吃完了，人家用车子把他送回来的。……”

    “太好了。在哪屋？”清明不等人家把话说完就急忙问。

    “西边中间那屋睡午觉，你敢叫，你去叫他吧。”女民警回答完这句话，不知啥意思，撇了撇嘴，朝大门口走去了。

    清明找人心切，顾不上品评那动作的含义，就奔向东厢房中间的屋门口。可是他抬头一看，那扇装着小方玻璃的门关得紧紧的，装着更大块玻璃的窗户遮得严严的，听不到里面有一点动静，便有些因胆怯而犹豫起来。

    他想，反正中午饭赶不上吃了，水仙等这么久不见去吃，也不会再等；这会儿赶到她家去，反倒成了麻烦。他想，干脆饿一顿，到点直奔考场，省路省时，可以多呆一会儿，等姓郑的自己醒过来再递信。

    时间在人的焦急中流动过去，太阳的阴影超过了水泥甬路，像迫不及待地往东边的花池子挪过去。办公室里又嚷嚷一阵子什么话，那个打了人又挨了打的青年工人和那个挨了打又打了人的个体户，蔫头耷脑地走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一张触犯本城社会治安条例而罚了款的收据单子。后面跟随着穿戴花枝招展，却抹着眼泪的明日的新娘子。

    清明再也耐不住性子，鼓足勇气，用力地敲有玻璃的门；没人应，他就把门给推开了。

    这屋是个酒瓶子世界。桌子上，书架上，墙边，床底下，全都立着、排着、挤着空酒瓶子。有的落满厚厚的尘土，有的只有薄薄的一层，有的还很新鲜；从上边贴着的商标看，凡我们国家出产的名牌酒、杂牌酒、创牌子酒，几乎都能找到。只是全属中国“土洋”，没有进口的外国酒。

    清明一进屋就闻到了浓烈的酒味儿，不知道是从那些基本没有把盖儿盖严实的酒瓶子里冒出来的，还是从民警那个张口的、“噗噗”吐气的、围着连腮胡子的嘴里喷出来的。

    这个“超龄”民警，是大个子、连腮胡子郑守贵。十五年前，他当村里治保主任，在联村“治保组”值班的时候，曾经把个刚刚被后爹奸污而走投无路的小小的水仙，趁火打劫地再次蹂躏，把水仙彻底地推向泥泞的人生路上。可是他自己混得不错。由于“文革”期间保过刘明杰那个当公安局长的爸爸，穿上了警服，继续得意洋洋地过着两面派的日子。

    清明实在受不住这种气味的熏灌，加上认识到，既然进屋了，就得叫醒人家的规矩，所以还是朝床边靠近一下，喊一声“郑同志……”

    这位派出所的民警不愧是一名“老公安”，昏昏大睡之时，只听到一声呼唤，就“嗖”地一下坐起身，几乎本能地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手枪，睁大了两只血红血红的大眼睛。

    被吓得毛骨悚然的清明赶紧搭话：“同志，我是来给您送信的！……”

    郑守贵警惕地问：“谁让你送的？”

    “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清明递着条子说，“您自己看看。他说你们很熟识。”

    郑守贵打开纸片扫一眼，用沙哑的嗓子嘟囔着：“这孩子，总是神神道道的，丢了钱包。嘿嘿。……”

    清明一见民警草草地把条子看完，不经心地攥成团团，又随手扔在床头的桌子上，叮咛说：“他让我把情况跟您说说，请您给破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