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26)
第十二节
“看这长相,跟我那老首长一样英俊,比我那老同志身体强壮。”老于海伸出大手,在清明的肩头上用力地拍几下,“我那老闺女秀秀在县城二中念书的时候,听过你的报告,回家跟我叨念,夸你怎么怎么棒。……”
当统一高考在县城里三所中学紧张而又严肃地折磨着从庄稼院聚集来的青年们的时候,县委新建的招待所大楼上,正在召开三级干部会。会议的内容是进一步解放思想,搞活经济,在农村人民公社推行生产承包责任制。
杨庄子的大队长朱长顺,也把参加这个会看成是一场折磨。在会上,他听到不少从来没有听过、没有想过的问题,甚至以前如果从谁的嘴里说出来,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口号。尤其令人伤脑筋的是,对待这些新问题和口号的态度,从县干部,到公社、大队一级的干部,明明显显地化分成两派:有拥护的,有反对的。大伙儿坐在一起争吵不休,把个没了主意的朱长顺给挤在夹缝里,不知道朝哪边靠拢、追随谁的屁股后面走才能落个大方向正确、立场坚定的好后果。他是听一把胡琴一个调儿听惯了的。他是迈一样步子、走一条路线走惯了的。冷不防地来个让自己观看、自己挑选,实在太不习惯了!况且,他现在才三十五,将来的前途是被提拔到公社机关或社办企业当领导、端铁饭碗。农业怎么改革,土地怎么承包,跟他的直接利害关系都不大。但是他必须把“靠拢”的对象和“追随”目标选择准。难就难在,持拥护和反对两种态度的人,目前都是实权派,都是他朱长顺不敢得罪的。
为了让自己心明眼亮地抬腿迈步子,不迷失大方向,这一天他溜出他们燕山公社小组讨论会的会场,攀上一层楼梯,找到城关公社小组讨论会的会场,想观察观察这边的动静,特别想探探老劳动模范于海的看法和打算。
老于海可以说是一个“三朝元老”式的重要人物。抗日战争那会儿,他给清明的爷爷当过警卫员;解放战争年代,在攻打县城的战斗中挂过花;搞社会主义建设,他带头对低洼地进行改造,把盐碱滩变成稻麦两茬的高产田。这个创举,曾经使他获得劳动模范称号,当时在全县与清明的爸爸并驾齐驱,被尊为“南于北杨”。清明的爸爸一死,他成了这个县唯一至今健在的老模范,人们提起他来,无不怀着几分敬仰之情。文化大革命期间,他更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两大派造反组织都使出种种办法和手段,来夺他、抢他,争取他的支持,谁得到他的支持,谁就成了革命派组织;谁若得不到他的支持,谁就会变成保皇派,或保守派组织。他如今虽是泃河湾大队的支部书记,却兼任着公社主任、县委会本届的委员;不论上边布置的什么任务,他和泃河湾大队的所做所为,都自然而然地起着示范和“样板”的作用。这次推行承包责任制,关系重大,非同小可,争议又这么大,老于海到底是什么心气、什么脸色呢?这个风向一定得看清楚。在朱长顺看来,老于海的心气和脸色,就是上边的真正精神;老于海在行动上就算出点儿偏差,上边也会缓和的、留情的给予指点,让老于海体面地转弯子,决不会指责他犯了什么错误,更不会施之以惩罚。……
如此种种,思想上徘徊不定的朱长顺,在心里选择了最佳方案:老于海怎么说,自己就怎么说;老于海怎么干,自己就跟着怎么干;万一有风吹草动,三长两短,好借老于海这棵大树避避风躲躲险!
这边小组讨论会的会场正冲着楼梯口,老远就看见那儿挤得门里门外都是人,就听见老于海用又急又高的声调在发言。有的默默地听着,有的注视着他,还有的交头接耳地小声评论几句什么。会场的气氛显得活跃又严肃。
这个人高个子,尽管瘦,不罗锅腰;“和尚头”的头发稀,倒不白不秃;脑门、眼角和两腮都是纵横的皱纹,却透出一种健康的红润;胡子不多的“老公嘴”,一口假牙;加上说话打手势,腕子上的表闪闪发亮,都冲淡了庄稼院老头子的应有气质。
“……拨乱反正,就是要发扬实事求是的优良作风。不能再靠想得美,脑子热,互相吹牛皮、鼓邪劲儿地办事情了!”老于海大声朗朗地说,“施行承包也罢,搞责任制也罢,我看目标就一个:发展生产力,提高社员的分配水平。我们泃河湾在粮食产量上是全县的冠军,社员的收入更没有谁能比得上,领导班子也是比较强的。所以我认为不必跟别的村站在一块儿来个一刀切!……”
一个一直用眼睛盯着他的年轻人反问一句:“这么说,你们泃河湾就用不着再改革了?”
“要改革,当然要不断改革!”老于海针锋相对地回答,“但是,不是往后退,更不能退到个体单干的地步。把林渠路都配套的成方的地,切成一小块一小条的归个人去种,这就是你要的改革呀?那跟旧社会的小农经济还有啥区别?要是单干也能搞成四个现代化,咱们中国头两千年前就四化了,还搞什么革命,还搞什么社会主义?全是吃饱了撑得扯蛋玩儿!……我的毒放完了,过一会儿请批判吧。”
“我还有问题向您请教,您别走哇!”
“谈不上请教,算交换看法。”站起身来的老于海,一面绕着桌椅往外走,一面指指门外站着的朱长顺说,“有人来找我,过一会儿咱们再接着谈。”
朱长顺连忙迎上前去,想申明“我来随便听听”,见老于海一摆手,就闭住嘴,跟随着走下楼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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