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25）

     一直沉默不开口的老太太，等到闺女往开水锅里下饺子的时候，忽然凑到门口，对门外的闺女说：“西院的那个四合，给抓到大狱里去了，你知道吗？”

    水仙不经心地回答：“今儿个晌午，我看见他了；跟好多犯人排着队，向西去了，可能去劳动。我还跟他点头打个招呼呢？”

    “你知道他犯的啥事吗？”

    “反正不会是冤案。如今没有冤枉人的事儿了。”

    “什么冤枉，他捅了人家一刀子……”

    “哟，挺老实的人，行起凶来了？”

    “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这回不枪毙，也得判几年刑。唉，搞那事儿，活害人哪！……”

    “您别唠叨了，快捣点蒜吧。”

    “你甭不爱听，小心点儿好！”老太太气呼呼地瞪闺女一眼，然后转过身，又朝正洗手的清明看一眼，深深地叹气。

    饺子一锅一锅地煮，随煮随吃。

    清明先动筷子先吃完。撂下饭碗，见天色不早，又一次道了谢，就讨要他的挎包，准备离开。

    水仙坐在椅子上不动身地问他：“天都黑了，你上哪儿去呀？”

    清明回答：“到二中附近找个小客店住。……”

    “哟，你这不是寒碜我们娘儿们吗！”水仙极为不悦地喊道，“到了我家了，让你到外住小店？哪有这个理儿！”

    清明说：“我总得有个地方过夜呀！”

    “你看，床铺我都给你搭好了。”水仙指指外间屋靠墙边的地方，“铺板宽宽的，折跟斗打把式都掉不下来。铺的、盖的、枕的，都是我上次来给拆洗过的，干干净净，松松软软，保证你用着舒服。”

    清明为难地说：“我留在这儿，你们娘俩不方便吧？”

    水仙一摇头，一摆手：“没啥不方便，我跟我妈睡一个大床。”

    清明把小屋子又重扫视一下，发现虽然把屋子分成两半儿，但中间只隔着半段木板墙，仍旧是一间相通着的屋。

    “噢，你怕人看？自有办法。”水仙说着，从立柜顶上的一只帆布箱子里掏出一块单子，一边抖落，一边走到隔扇墙跟前，“我给你挂个帘儿，遮遮眼。别胡思乱想，踏踏实实地睡在这儿吧！”

    清明觉着水仙的这番盛情，实在难却，只好很勉强地留下。为了让人家母女行动方便些，他没敢久坐，没敢要出挎包里的书本翻翻，就早早地在水仙给搭起的床铺上躺下。床上铺着草席，很舒服；枕头上罩着枕巾，散发着香皂气味，很好闻。他把夹被的一角搭在身上；夹被里子好像是人造棉的，滑溜而又柔软。这儿是比住小客店强，可以睡个安稳觉，明日好参加考试。明天上午考历史，下午考英语。他对历史稍有把握，最发怵的是英语。其实英语有什么用处呢？我又不出国当外交家，也不想当翻译。我的目标是掌握写小说的本领，把爷爷和爸爸的英雄模范事迹艺术地再现出来，长久地流传下去，那该多么有意义！……

    这当儿，早已睡下的里间屋的母女俩，忽然小声地说起话来。

    先是水仙说：“我的好妈，不早啦，快闭上眼睛睡吧。”

    接着是那少言寡语的老太太说：“不睡，我要打更，监视着你！”

    “嘿，您的贼心眼儿真不少。拉倒吧，告诉您没事儿准没事儿。”

    “我求求你，积点德吧。心地多干净的一个小伙子，别……”

    “唉。”水仙深深地叹口气，“这一回，我对自己也挺奇怪，不知道咋回事儿，从来没这个样子过。……就因为他太干净，我舍不得弄脏了他，更怕闹翻了他……”

    “我不信你这么花本钱、下功夫地插圈下套，全是出于修好的慈善心肠！”

    “说真的，开头那会儿不是。眼下是了。”水仙声音有些发颤地说，“他的诚实，他的志气，他的正派，感动了上帝，驱走了邪恶。……”

    “这么说，你可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啦？是不是呢？”

    “妈呀，您明白一辈子，怎么这会儿反倒糊涂啦？”水仙好似自言自语地喃喃道，“金鱼并不是有毒不能吃，是因为它太美、太可爱，所以人们不忍心像对待烂虾米和臭小鱼子那样把它吃掉。……”

    闭着眼睛而没有睡着的清明，听见母女俩嘁嘁喳喳，不知道嘁喳的什么。过一会儿，只听清水仙声调稍高一点儿说：

    “……咱们睡吧，别惊醒他。他正过关，比过鬼门关还难。怪不得世界上聪明人多，有志气的人少，成事、成气候的人更是百里挑不出一个。是不易呀！”

    清明依然没听出头脑，但听出是在议论他，觉得这是通情达理的话，心里边热乎乎的，很快就睡着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