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19）

     刚下过一场大雨，气温下降，屋里不似平时那么闷热，外边的露水倒挺大。所以清明这一夜没有爬到小棚子顶上去露宿。他在屋炕上整整折了一夜烙饼，怎么也睡不着；迷糊几回，也是做些离奇古怪的梦。天不亮就爬起来，换上一身干净衣裤，胡乱地吃了几口比他还起得早的奶奶特意做的烙饼摊鸡蛋。

    紧靠山根子的杨庄子不通汽车，要赶到五里开外，奔燕山镇的公路道口坐第一班车。这样比走路和骑自行车都方便，可以提前一些时间赶到县城的考场。

    清明一路急行猛走，临近道口汽车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离着远远的，他就瞧见那个倾斜了的站牌子下边，立着、蹲着好多人。有提篮子的，有背口袋的，也有空着手的。他们显然来自四周的附近村庄，是进城办事、走亲戚的，也一定有不少是参加统一高考的人。

    “这么多的人，一辆车能挤上去吗？”本来就心神不安的清明，不禁暗暗地嘀咕，“要是上不去车，误了时间，那可就糟了！”

    站牌子下面的人很多，有抽烟的，有嗑瓜子儿的，谁都不说话；一双双期待的目光，投到远处一片小松林的公路拐弯处；有的用手掌遮在耳朵后面，谛听那边是否传来车轮子或喇叭的响声。

    清明来到人群里，胸口怦怦乱跳，脑门子冒了汗珠子。他几乎本能地往人跟人的缝隙中间挤，紧咬牙关，心里暗暗地打定主意：就是挤扁了，也得挤上去；就是夹在车门上，也不能退下，死活得按时赶进县城；不然的话，就得迟到，就得被拒之于考场门外；那结果是前功尽弃，一切完蛋，必须十万分懊丧地再熬一年！那份罪自己没法子承担，年迈的奶奶也受不住呀！

    人群像受到突然刺激那样，呼啦一下子动起来：蹲着的站起，站着的往路心移步；把没抽完的烟扔了，把没吃完的东西攥在手心里；一个个神色紧张、如同士兵要端起枪来冲锋。

    原来是那油漆斑驳、辨不出颜色、老掉牙的公共汽车，从小松林那儿出现，慢腾腾地挪过来，朝人们吹起热气、扬着烟尘。

    清明也跟着一边往车跟前挤一边紧紧地盯着车门。他立刻看到，车里边的人也满满当当，好像都是压扁了塞进去的。他在绝望中打主意：管他扁不扁，就是碎了，也得上！

    从仍在向前移的汽车车窗伸出一个留长发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男售票员的脑袋，绷着脸孔，用粗嗓门喊：“挤不上来了，等傍晌午的下一班车吧！”

    这句让人大失望、大败兴的命令，使得等着上车的人更加厉害的骚动起来。同时暴发起混乱的抗议、呼喊和不堪入耳的咒骂。

    清明急了眼，追着开动的车，攥起拳头，不顾一切地捶打那关得紧紧的车门：“不行！不行！得让我走！……”

    开车的谁肯听他的，反而更加大油门动身跑起来。

    车里边也有人喊：“开开门，有下车的！开开门，有下车的！”

    售票员缩进脑袋，发怒地吼叫：“早干什么去了！谁下？快挤出来！”

    “我挤到门口了，门关着我怎么下？快点开开呀！”

    车子终于很不情愿地停下来，车门打开一道缝儿。没有从里边下来人，只伸出一只手，迅速地抓住跟着车跑过来的清明的胳膊腕子。

    清明也跟着灵机一动地一脚蹬上车，猛劲儿地挤进车里。

    要求下车的人立刻又喊：“快关上门，我不下了！”

    车门“嗞啦”一声又关上，把清明背后一群急了眼要跟着往上挤的人，统统给关在车外边，急得气得他们疯狂地捶门敲窗户。

    汽车不得不启动，冲出乘客的包围圈。

    售票员同时跟那个曾经要求下车却不下车的人算帐：“那个女的，你捣什么乱？”

    那个女的也不示弱：“谁捣乱啦？你们为啥到站不停？”

    “满员了就不停！”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满员了，怎么又挤进一个人来了？”

    “你不老实点儿，把你抻下去！”

    “嘿嘿，好厉害呀！奶奶也不是省油灯。我看你敢挨挨大奶奶！”

    “你是他妈的谁的大奶奶？”

    “谁敢在我面前蛮横不讲理，逞威风，我就是他妈的谁的大奶奶！”

    售票员越发威风凛凛地往车门挤：“小娘儿们，你等着！”

    “大孙子，你过来呗！”

    乘客们息事宁人地劝说：

    “算了！算了！”

    “都少说一句吧！”

    余惊未消的清明，早就又增加一份新的惊愕，想劝也开不了口。因为他已经认出：拉他上车的，跟售票员吵嘴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的邻居、张善的媳妇水仙。

    水仙从容不迫地对劝架的人说：“你们不用拦他，看他小子能尿多高！也不想想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是哪块土圪垃缝里钻出的秧子！长着一嘴啃棒子粒儿啃黄了的牙板儿，一脑瓜顶的高粱花还没有抖落掉，刚刚端几天官饭碗，就扮成个二毛子样儿，来欺负看着你光屁股长大的庄稼人，你还有脸皮没有？”

    售票员仍不肯示弱，但已经有点儿色厉内荏地威胁说：“你等着，等到总站见！”

    水仙冷冷一笑：“到了总站咋的？哼，咱们看谁变成个软王八蛋！我先递给你个信儿：到站之后，你要不自首投案，坦白交待污辱了我这年轻的女乘客，我不让你的头儿把你撸喽，让你再回家去背粪筐子，也要扣你几个月的资金。看你拿啥买食堂的饭票？拿啥买美加净的梳头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