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18)
水仙听到这样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不声不响地从清明已经垂下的手里扯过毛巾替清明擦着肩膀头和胸脯子上的水,声音低低地说:“你是跟别人不一样,学问比什么都迷你。你是有志气的。你是想攀高枝儿的。……可是,我还是那句拖你后腿的话,得珍惜身子,身子不是铁打的,毁了就全完了。……”
清明同样用一阵儿的沉默表示对水仙嘱咐的接受和感谢。他从水仙手里抽扯过毛巾,自己胡乱地擦几下脑袋,又一次递向水仙。
“我没闹上多少水,一会儿自己就干了。”水仙没有接毛巾,往窗前退着身子说,“我回去啦。放在地下的鸡蛋,你留着吃吧,补养补养,好用功。”
清明朝摊在地上的白花花的鸡蛋看一眼,冲着走向门口的水仙很不安地说:“没缘没故的,尽白吃你家的东西可不行呀!……”
“说这话就显得远啦!”水仙扭身冲他一摆手,打断他的表白,急急忙忙地迈出了门楼。
回到家,以致整个下午,她都一再给自己的心气上泼水、压土。她暗自叨念:“看人家清明长得那份福相,生得那分天资,又这么下苦功夫,应该飞上天,不应该趴在黄土地上。人家一准能够成为大气候!……别打搅他,别惹他不高兴……”等到夜晚躺在炕上,她心里又火烧火燎的,怎么也睡不着觉。
大约过了半夜,水仙爬起来,看看身边的男人和孩子都在熟睡,就悄悄地披上褂子,溜下炕,走出屋门,一天中的第三次到杨家院子去。
她搬过梯子,靠在墙上,她小心地一格一格地往上移动。当她的头探过墙头,不由得一愣。
那边正好是杨家的小棚子。小棚子是个平面的灰顶。那儿有个人,一个正四仰朝天地躺在那儿“呼呼”大睡的人。明亮的月光,从垂柳的枝杈和叶子的缝隙中投射下来,在那人安详的脸上、起伏的胸上、伸张开的四肢上飘游、跳动……
这个人正是杨家的清明。入夏以后,清明每夜都在这清凉有风的棚子顶上睡到三星偏西,再回屋里的炕上接着睡“回笼觉”。
水仙见此情景,抬腿,登上棚顶;跪着,用膝盖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挪到这个被她苦苦想念的小伙子跟前。她要抱住小伙子,把小伙子惊醒。她张开双臂,做出扑搂的姿势,朝那可爱而又端庄的脸上瞧一眼,猛然地打个冷战。她的心底油然而起的却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浑身发抖。痴呆呆地跪坐了一阵子,几乎是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向后退;退到棚顶的边缘,退到墙那边的梯子上,一直退到只有脑袋露在墙头上才停止。
她的心绪渐渐地平静下来。她伏在梯子上,把两只胳膊搭在梯子的最上端的横格上,把下巴颏支在胳膊腕子上,凝神地看着熟睡人那张脸上的眉、眼、鼻、口,以及在上面描画着各种图形的月光和树影。她这样站了、看了许久,仍然如醉如痴地站着、看着。
月亮西坠了,露水无声无息地飘洒下来,挂在人的发梢上眉毛上……
睡醒了一觉的杨婶披着褂子磕磕绊绊地走出屋,走到小棚子下面,仰起脸,小声呼唤:“清明,凉了,该回屋睡了。”
缩下身子躲避的水仙听到棚顶上的响动,悄悄地抬头看一眼,正看见清明抱着垂柳的树干往下溜。
第九节
“你别害怕。”水仙又笑笑说,“我不是母老虎。我是一头顺毛驴,吃软不吃硬;只要把我摸索好了,让我过得去,啥话都好说,啥事儿都好办。”清明觉出面前这个女人不简单,摸不透;挺可亲,也挺可畏。
杨家的清明,把整个心思和全部精力,都粘在古文、数学题、朝代的公元年月,以及最伤脑筋的英语单词上了;念呀、背呀、写呀,每一天都起早贪晚地连轴儿转,根本就没有留神和考虑旁的闲事儿的时间。所以他的日子过得既艰难困苦,又消逝得格外的快速。
统一考试的时间终于来临。考场定点分片,杨庄子这一带的考生,被划归城关片,在放了假的二中教室里进行。
清明接到通知就变得忐忑不安起来。他怕奶奶跟着焦急上火,极力地装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样子,不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心事。
“听人家说,有的学生害怕,慌张,一迈进考场就晕倒了,赶紧送进医院抢救。”奶奶一面烧火做饭,一面担心地嘱咐孙子,“你可要沉住气。考上就考上,考不上咱认命,反正有现成的日子过,饿不着。大热天,瞎拼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您放心,我有两手准备。”清明安慰奶奶,也开导自己说,“我才二十二岁,还有三年的期限哪;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不信我就是一块白薯梆子,连发三年都不冒芽儿!”
奶奶冲他嘿嘿地笑了。不是得到宽慰,而是感到茫然。再这么拼三年,不得把孙子给活活地折磨死呀!但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孙子的心上再加分量,就故意笑笑。脸上笑,心里酸哪!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