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17）

     杨婶跟在后面相送：“他嫂子，有空儿过来呆呆。”

    “不啦。”水仙不回头地说：“我也不是个闲人，照样儿忙得没工夫。”

    “你家正拔草吧？”杨婶好似自言自语地说：“唉，我家分的那点地，撒上种就没搁搁手，准都打荒了。看我们那个书呆子，光啃书本子，等着扎上脖子不吃饭啦！”

    要迈门坎儿的水仙听到背后的老太太的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侧脸朝西南墙角那边瞥一眼。她瞧见清明仍在津津有味儿地念他的“经”，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熄灭了。

    回到家里，水仙的心气又恢复到对清明热烈思念的水平线上。

    “你呀，你呀，鼠目寸光，小肚鸡肠！你有啥资格挑人家的礼儿、生人家的气呀！”她坐在炕沿上，一边沉思，一边自怨自艾，“你水仙这个娘们儿跟杨庄子成群的男人一样，干的是拔野草的事儿，像牲口似的辛辛苦苦，只不过为了装鼓了肚皮。人家清明是做学问的，人家要进北京上大学，将来干那种关系着全县、全国的大事情。人家要不这么像唐僧到西天取经一样诚心实意着了迷，能成正果吗？而且，人家并没有给你水仙甩脸子看，也没有说半句冷淡你的话。人家是很礼貌的，也很热情地让你屋坐，你还要人家抱住你跟你亲嘴儿呀！真是锔锅的戴眼镜找茬儿。岂有此理！”

    做晌午饭的时候，她煮了六个咸鸡蛋。煮这么个数目，为的是取吉利：成双成对，又是六六顺。她怕男人和孩子小丫看见要吃，捞出来之后，就用瓢子扣在锅台里边。等到男人吃完饭，带上小丫进屋了，她把鸡蛋拣到蒸屉布上，抓起四角一兜，提起来就往外走。

    街上没有行人，各户响着各种声音。不论下地干活的，还是在学校念书的，都回到家里，大约多数人都吃饱了肚子丢下饭碗，还没有睡午觉；就是有人躺下了，也不一定睡入梦乡。

    水仙挑了这样一个时间去会见杨家的小伙儿清明，认为是最合适不过的。清明复习功课再用功，吃完饭也得歇一会儿，总不能一边咬烙饼一边啃书本子。水仙决不多耽误他的时间，只求能跟他在一块儿呆一会儿聊上几句。

    她轻轻地迈着快步，走到杨家的门楼外，轻轻地推开门，轻轻地往里走。她猜想，清明的奶奶准住在东屋，而清明住在西屋；因为按农村传统说法，东边为上嘛。她经过东屋窗前，从窗户上往里探视一下，果然瞧见杨婶侧身躺在炕上，手里抓着一把芭蕉扇，遮着脸，好似已经睡着。这更方便，省得她跟清明谈心的时候，老太太夹在中间碍手又碍眼的。离开窗子，她想进堂屋，然后直奔西屋找清明。就在她欲动未动的当儿，出现了一个使她目瞪口呆的场景。

    一个人突然从堂屋出来了。这人上边光着膀子，下边光着脚丫子，只穿着一条短裤，提着脚后跟，往前快速地迈步。他到了玫瑰花丛旁边停住，一个大猫腰，把整个脑袋伸到自来水龙头下面，随即抬起一只手，拧开了龙头上的开关。“嗞”地一声，白花花的水喷吐出来，直接冲击在他的头顶、脖子和肩膀上，水花“哗哗”爆响，水珠四下飞溅。

    水仙认出这个用冷水浇头冲身子的正是清明的时候，开头被引起的好奇心，瞬间变成了恐惧。她把手上的鸡蛋往地下一丢，几步扑到水管子跟前，不顾一切地一手推开清明的脑袋，一手拧龙头；螺丝扣有点毛病，上不紧，先是激了她一裤腿、一鞋水，接着又溅到她的胸前和脸上，阴凉冰冷得针刺刀削一般疼痛，不由得“哎哟”地叫了一声。

    “我还当是我奶奶哪。”满头满脸往下淌水的清明愣怔一下，认出水仙以后，惊异地问，“你这是干什么呀？”

    “你还问我？我要问你这是玩的什么命！”水仙一边把水龙头拧紧一边说，“怕热，得拿热水擦擦身子，擦完了是凉快的；这三伏天，用从地底下抽出来的阴水激，火气归心，出不来，要得伤寒病的，要丢小命的！”

    “我不是嫌热。”清明抬手从悬在院子里的绳上拉下毛巾，递给水仙，“快擦擦吧，你这样倒要受凉的。”

    清明这一关心的举动让水仙感到热乎，觉得舒服，却故意让清明举着手巾不接。她本想借机会撒娇献媚地说：“你心疼我，你就给我擦干净吧。”她甚至想在清明真的动手给她擦脸的时候，她就撩起汗衫的襟儿，把胸脯子袒露在小伙子眼前，借此诱使小伙子上钩入套，好快速地逮住，抓到她的手里。可是，当她眯缝着眼睛注视着清明那张俊气的脸，欲说未说的时候，她看到的是纯真，是诚意，是正正经经的年青人的神态，没有丝毫“馋猫”的邪气，甚至没有朱长顺曾经表现出那种“又想吃、又怕烫”的可怜巴巴的潜在意识的影子。所以，她心里不禁地一阵虚慌，没勇气搞不文明的下流动作，话从嘴里出来，也就变成正正经经的词儿、正正经经的调儿。她说：“你不是嫌热，为啥这么蛮干呢？”

    “老是犯困。”清明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回答，“我必须过一阵儿，就用冷水冲冲脑袋。……”

    “困就该睡一觉，中午人家都睡觉嘛！”

    “可我跟别人不一样呀！……”

    “怎么？”

    “我解一组数学题，特难。脑瓜子不清醒，昏昏沉沉的哪行。……它就是不听话，坐着坐着上眼皮跟下眼皮就打起架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