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16)
第八节
她的心底油然而起的却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浑身发抖。痴呆呆地跪坐了一阵子,几乎身不由主地向后退,向后退;退到棚顶的边缘,退到墙那边的梯子上,一直退到只有脑袋露出墙头才停止。
水仙往门外送清明的时候,说了句真情实意的话,就是让清明有空到她家坐坐、跟她呆一会儿的那句话。
杨家的清明把这话当客套话听了,当时既没搭腔表示什么,过后也没有再思量去赴那个约会。他整日里都在拼命地复习功课,连端饭吃饭都得由他奶奶再三地催促,急赤白脸地拉拽,他才肯移到桌子跟前。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怎么可能舍得拿出工夫,跟一个和他没有什么来往,又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女人空坐着、闲磨牙呢?
水仙可能是看出这一点,也许是估计到的。反正她料定清明这只猫即使“馋”,也不会死乞白赖地寻食吃、抢食吃,甚至于不会主动地往盛着鱼虾的盆碗跟前凑凑。这使得她既伤心,又恼火。可是,要让她用端架子、冷漠和疏远这些惯技来报复,她更受不了:她想清明那小伙儿想得难受,想看一眼清明的心气,如同火苗子,总是“呼呼”地向上蹿,压不下、摁不住。所以第二天的一天里边,她搜肠刮肚地一连找了三个借口,到杨家走过三趟。
起早凉快,她跟男人到地里干了一阵子拔草的活儿;一边用手拔草,一边在心里叨念清明:他这会一准刚起床,念书的人都学城里人的派头,睡懒觉;也许正刷牙、正洗脸、正站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脚地做操。她想,这时候去看看清明,正是个两厢都方便的机会。于是她从树上揪下几个半熟不熟的桃子,放在小篮子里,返回村,径直地走进杨家的门楼里。
正蹲在堂屋烧火熬粥的杨婶首先发现了进来的水仙,赶紧站起身,手里的火棍子都没顾得上放下,就迎了出来:
“哟,他嫂子,你好早哇!”杨婶笑眯眯地打招呼,同时用眼神儿询问来者有什么事儿。
“我都下地干一盘活儿了。”水仙以一种显摆的口吻回答,照样发挥眼睛的功能,盯着屋门里边的动静,等待清明的出现。
“听清明说,他那头发是你给理的?”杨婶想趁此机会表示一下感谢人家帮忙的意思。
“理得不好吧?让您见笑了。”
“我看满好的,气死城里大理发店的师傅。”
“嘻嘻,瞧您把我给夸的。”水仙这么应付着老太太,仍不见清明露面,急不可待,就主动往屋里走,“我家的桃儿白背儿了,能吃了,摘几个给您尝个鲜儿。放到屋里吧。”
“让你费心啦。就是我这牙,咬不动硬东西,亏了你的一番好意。”杨婶一面伸手接小篮子,一面说。
水仙抓着篮子不松手,依旧往里边迈着步,说道:“您不能吃,让大兄弟吃。他牙口好。……”
杨婶说:“他没在屋里,早就爬起来,钻到墙旮旯里背书去了。”
水仙顺着杨婶的手扭回身一看,果然瞧见了那个让她喜欢的身影。
在院子的西南墙角的小白杨树下边,清明笔管条直地站立着。因为他面对着墙,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只听见他像演员念台词那样有板有眼地朗诵着什么。
杨婶冲着孙子喊:“清明!清明!你张家嫂子给你送桃子来了,快就手歇歇吧!”
清明只顾自己背书,好似聋了耳朵,什么声音都没听见。
水仙早忍不住地“噔噔”几步奔到跟前,在清明的肩头轻轻地拍了一下:“嗨,大兄弟,你可真入迷啦!”
清明从沉睡中惊醒似的一哆嗦,恐惧地扭转头来,睁着两只眼睛,却视而不见地眨巴着,呆了好长时间才看清站在他跟前的人;又眨巴几下眼,才认出是谁;过了一会儿,才张嘴巴吐出仨字儿:“是你呀?”
“不是我是谁?看你这副迷迷糊糊的傻样儿,嘻嘻……”水仙捂着嘴巴笑笑,说:“我给你洗桃子,快来吃吧。”
清明说:“谢谢你啦。交给我奶奶收着吧,我得过个时辰再吃。清早脑筋好使唤,得把这篇古文背几遍,记得牢实一点儿。”
水仙用不依不饶的目光注视着清明,想逼着清明跟自己聊聊天。
清明倒用要求原谅的口气说:“大嫂子屋坐吧,我不陪你啦。”说完便端起书本,复又转回身去面冲墙角,念经似地“嘟嘟囔囔”地背起课本上的古文。
水仙遭受这样的慢待大为恼火,赌气地一返身子,来到那玫瑰花丛跟前,把小篮子的口儿朝下一翻,把桃扣到放在那儿的一张小地桌上。桃子“叽哩咕噜”滚了一地,她没管;大腿把一只小凳子给撞翻了,她也没给扶起来,几乎是怒冲冲地往门楼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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