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12)
站在小棚子顶上的杨家清明,倒是当水仙跳起来、冲过来,才发现邻家院子里有人,是女的,因而才觉出自己的冒失莽撞。在水仙凝神而贪婪地打量他的当儿,他臊红了脸,赶忙开口道歉:
“大嫂子,让我把你吓了一跳吧?”
“这算啥。可别把我当成是那种胡椒粒一样小胆子的人。”水仙连忙笑嘻嘻地搭腔,同时下意识地把提着的湿毛巾用两只手捉住角儿抻开,掩盖住自己的那袒露着的胸脯子,又没话找话地说,“你呀,真逗乐,这么大个小伙子,还护头呀!”
清明怪不好意思地解释:“理发我倒不犯怵,就是舍不得花时间。……”
“哟,理理发那能用多大工夫?”水仙大惊小怪地喊道,“又不是屙金尿银的神马驹子,时间就那么宝贵?”
清明复习功课入了迷,满脑子装着的除了课文、习题,就是掂量自己能不能考得上大学的事儿,恨不能把一天当成两天过。所以水仙一表示不理解他,就忍不住地诉起苦来:“唉,我浪费的时间太多啦。家里没有做活儿的人,我啥都得干,那时候年纪小,也不知道用功。说是高中毕业,实际上勉强够个小学的水平。如今补习,咱这乡村,连个合适的辅导的人都没处找,只有自己死抠、硬记,不抓紧点儿哪能行呀!”
水仙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脸上流露出会心的表情,舌头还发出轻轻地“啧啧”;等到清明的话音一落,她赶紧表白:“倒也是这么个理儿。我看咱们杨庄子的男人虽不少,多数都是草包、饭桶、造粪的机器,没有长到锅台高就知道想媳妇,满脑瓜装着抓钱、盖房子,一群不折不扣的孬种,有谁像大兄弟你这么有志气的男子汉!”水仙这样十分动情地表示对清明的敬慕,又十分诚恳地表示对清明的关心,“话说回来,人是骨头掺肉长的,不是铁打钢铸的;收音机开得时间长了,烧热了,还得关上钮儿,让它停停、晾晾,何况人呢!大兄弟你该歇歇脑子就歇歇脑子,可别傻用功累坏了身子。”
站在小棚子下边的奶奶听到这儿,接过话茬儿说孙子:“你听见没有,不是我一个这样说吧?”
水仙还想继续找话头儿聊下去,却见那俊小伙儿移动了身子。
清明在小棚子顶上朝东边移动一下,朝外厢一倾身子,伸手抓住垂柳的一根树枝子;随即另一只大手也跟着抱住树杈,同时一用力,两脚离了棚子顶,身子吊在树上,悠荡一下,双脚勾住树干,“嗞溜”一下,“噗通”一声,跳了下去。
仰着脸观看的水仙,只瞧着清明先放开脚,后撒开手,同时听到这先后相连的两个声响,就再不见了清明的踪影。就好比看一部精采有趣的电影,看着看着,看到情节最紧张、最吸引人、最让人想知晓下文的紧要关键时刻,“咔嚓”一下断了片子一样,眼前出现一片黑暗,心里涌起一股子特别滋味的别扭。等到她接续着擦洗身子的时候,心头不仅仅是别扭,还增添了一种空荡荡、没着没落、若有所失的痛苦劲儿。赶不走、抹不掉地折磨着人,整个儿一下午都是这样。晚饭没有吃好,一夜也没有睡个踏实觉。
第二天的晌午,杨家的清明被奶奶硬逼着放下手里的笔,到南街的代销店买火柴。因为火柴盒真的空了,再不买就没法儿点火做饭吃。临出门的时候,他又习惯成自然地拿起一本书,夹在胳肢窝,一边走路还一边叨叨咕咕地背念英语的单词儿。所以街上的人呀,物呀,他全都视而不见。
“小心撞墙上!”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地迎面传来。
清明着实地被吓了一跳,愣怔一下,定晴细看,认出是水仙。
“多么有意思呀,我正要去找你,在这儿碰上了。”水仙笑嘻嘻地说,“真巧。这更加证明咱们有点缘份。”
清明听不懂她的话,直眨巴眼:“大嫂子你找我有啥事儿呀?”
“我从小学校老师那儿借来一把推子。我给你理理头发。”
“你还会这手艺?”
“嗐,二五眼,凑合事儿。你张善大哥那七扭八歪的脑袋,都是我给他用老式刀子剃光葫芦头。你这脑袋前没锛子,后没凿子,周周正正的,最好理啦。”水仙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清明的眼睛,“走吧,咱们试试去。”
清明推辞说:“还用麻烦你,我找别人给马马虎虎地理理得啦。”
“你还跟我客气个啥。这又不搭油盐不搭布的,只不过搭点工夫。我的工夫多得很,可没大兄弟你的工夫值钱。”
“那也得改个时间。我得去给我奶奶买火柴,做饭都没使的了。”
“我家有。理完头,你拿上一盒回家复习你的功课,什么事儿都不耽误。”
清明不善辞令,不会应酬和敷衍人,所以不知道咋样谢绝水仙才合乎分寸,很有些为难。同时,他感受到水仙的诚恳,也不便硬要谢绝人家的一片好意。最后他只好从命。
他俩一同转身往回走,边走边扯闲话儿;走着走着,因利就便地拐入西边的小胡同,而没有多迈几步拐入东边的小胡同;接着走进张家的小排子门,没有走进杨家那旧式样和新式样相结合的门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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