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11)
这样的一句话,倒真的把杨婶给问住了。她不同于一般庄稼院的老太太,她出生在大家主,见过些世面,所以对传统的理儿和文明的理儿都懂得。谁都承认她是开通人。年纪轻轻就守寡,吞着辛酸,忍着疾苦,她抚养了两代孤儿。所以她盼子成龙的心气,比任何一个长辈人都急切。她多希望杨家这根独苗苗长成栋梁之材,来报偿她年轻时守寡、到老来又抚幼所付出的心血和痛苦代价呀!孙子终于明白念书用功,不惜辛苦地奔前程。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可是她害怕累坏了孙子的脑筋!
清明不了解奶奶心里起波澜,接着茬儿跟奶奶逗笑;学着河北梆子《三娘教子》里的薛倚哥的唱词和调门儿:“怪不得人家说我不是你生的、不是你养的;我要是你亲生自养的,你呀,你就舍不得打我啦!……”
杨婶本来已经有点儿尴尬,孙子的恶作剧倒给她个下台阶的机会,也用闹着玩的办法对付孙子。她没容清明念叨完,就从地下拾起笤帚倒过来抓着脑袋,举起来就要打:“该死的货,跟我耍贫嘴。我要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清明像一只惊了窝的兔子,“噌”地一下子蹿起来,一个蹦子跳出去足有五尺远。
杨婶举起笤帚把儿,不依不饶地追过来,而且狠狠地吆喝:“坏小子,我今儿个要把你打个浑身上下全肿成大包,躺没法儿躺,坐没法儿坐。看你还这么耍赖不!”
清明反应机敏,动作灵活,根本不早躲早避,偏偏等奶奶快追到跟前的时候,他才逃跑。
于是乎,杨家这祖孙两个,就在院子里演开了武打戏:从北窗前打到南墙前,围着玫瑰花丛转三圈,又从东墙根打到西墙根儿,来回跑圆场。
清明摇头摆手扮鬼脸儿:“追不上,干着急!追不上,干着急!”
杨婶呼哧、呼哧喘着气,穷追不舍。等再一次追赶到西墙根儿和北面小棚子中间的时候,她来个急中生智,横插着赶到前边阻截。
清明被堵在旮旯,眼看笤帚疙瘩要落在头顶上。他一闪身子,一抬腿,一只脚蹬住小棚子的窗台,一只脚踩住西墙的石头缝儿;再一纵身,就跃上了棚子顶。
杨婶站在小棚子下边没办法。
清明手舞足蹈:“哈哈,逮不着了!”
他这猛地一声喊叫不要紧,把墙这边的奶奶气得扔掉了手里攥着的笤帚倒是小事,最要紧的,可把墙的那边、隔壁住的水仙给吓了一大跳!
第六节
“我看咱们杨庄子的男人虽不少,多数都是草包、饭桶、造粪的机器。没有长到锅台高就知道想媳妇,满脑子抓钱、盖房子,一群不折不扣的孬种,有谁像大兄弟你这么有志气的男子汉!”
水仙刚到自己家的自留地里摘了半篮子青豆荚返回来。
她是个讲究干净的人,衣服上不能有一点儿汗碱,身子上不能有一点儿土星儿。所以她在临下地出门之前,就在太阳地里晒了一大盆子水;返回来之后,关了大门,坐在当院一只小凳子上,仔仔细细、痛痛快快地洗起来。
她从城关镇嫁到杨庄子这两年多的光景里,知道东边的邻居姓杨,也知道那院里只住着祖孙娘儿俩;几乎每天能够听到那边的讲话声,看到那边的柴烟飘,闻到那边的饭菜气味。不过由于张家跟杨家不是一个生产队,分别住在一条大街上的两条很深很长的小胡同里,虽一墙之隔,却一个走西门,出入西边的胡同;一个走东门,出入东边的胡同;门口太绕脚,所以两家压根儿没有来往过。水仙不知道那边的祖孙娘儿俩长得都是啥模样。她也没兴致知道这个。每逢在自己院子里做营生,听到那边说笑,自然是从这边耳朵钻进来,立即从那只耳朵跑出去,不停留,也不思量。刚才,杨家祖孙娘儿俩追赶嬉闹的动声,她全听到,依旧没有注意,没有往心里放,照样儿洗自己的澡。她怎么能够料到,那边的人会冷不防地蹿到房顶上去呢!
水仙被这无缘无故地吓了一跳而大为恼火。所以她的屁股上像装了个弹簧一般,小棚子顶上的人一出现,她便“嗖”一下子站了起来,腰一叉,腿一并,仰起头,瞪起眼,就要开口大骂。不料,嘴没张开,舌头没伸直,脏话没有吐出口,就“咕噜”一下咽了回去,把满肚子怒火全给压灭,脸孔的凶狠相立即变成一种又惊又喜的神态。
瞬息之间,发生了这个天地有别的骤然大变,是因为她一抬眼,一留神,看到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壮美的男子汉。
她看到那男子汉短裤外边露着的两根石头柱子一样的大腿,切菜板一样宽阔的胸膛,粗粗的胳膊隆起的腱子肉疙瘩;特别是那张方脸,有棱有角的,眉毛并不浓,却很威武,眼睛并不大,倒很精神;耳朵、鼻子、嘴巴,都没什么特别之处,件件都长得端正,布局匀称,让人看着顺眼,爱看,看不够。……哟,咋这么面熟呀!难道在电影上见过?也许在画报上瞧过?或许就是由于水仙接触了许多男人,没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在不断地遗憾、时时地渴望里渐渐形成的一个理想的幻影吧?如今这幻影,哗啦一下子,变成个有血有肉、能走会说的大活人了吗?阿弥陀佛,我的老天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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