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9)
水仙愣了一下,绷起面孔:“你就这本事?你平时对待社员的那股子威风哪儿去了?”
“我得回营房。”朱长顺顾不上听她说什么,也许故意佯装没听见这句挖苦的话,冲到门边,弯着腰要拔插销;左右使劲儿,却怎么也拔不开。
“原来是一个色大胆小的废物鸡!我还没遇到过你这样的老爷儿们!”水仙这样丧气数叨着,蹬上裤子,下了床,急忙挤到朱长顺跟前,用肩头倚住门扇,又用商量的口吻说,“在这儿要是不行,你回家去找我,可以吗?”
“你先让我走吧。”
“先回答我一句话,给我家张善走后门当个合同工的事儿,办到办不到?”
“我们研究研究再说……”
“滚一边去,打什么官腔!”水仙气恼地把朱长顺推开,拔下插销;见朱长顺拉开门扇,逃命般地往外走,冲着后背又骂一句,“本来就不是个办真事儿的衙役,还想白找老娘的便宜,也不怕让便宜咬了手?喂,把蹄子放慢点儿,小心撞到汽车上轧死!”
朱长顺从水仙家逃回营房,就跌倒在床铺上。他下午硬强着去听课,也是恍恍惚惚的,神不守舍,跟不听一个样儿。夜间依旧心绪不宁,在床上翻来覆去,越回味那桩冒风险的事,越发觉着后怕;等到睡着了就做恶梦、说胡话。第二天早上他开始发高烧,吃退烧药也不下降。
他被送到那曾经跟水仙巧遇、萌生起风流心的县医院。好几位医道相当高的大夫给医治,观察了好几天,都难以确诊他害得到底儿是啥病,成了少见的疑难病例。所以没等训练班结束,就把他送回家。
朱长顺回到家里,病病怏怏的好多日子,才算好利落。可是仍然落下后遗症:不到四十岁的人就开始脱头、谢顶,生人冷眼一看,好像一个快奔六十的老头子!更可怕的是,从那以后,只要他一接触他媳妇以外的任何妇女,哪怕握握手,也要腿肚子打哆嗦;尤其是心里边对别人的媳妇稍微一动邪念,就条件反射般地全身发软,立刻进入半休克的状态。这倒塞翁失马,因祸得福,也成全了他。今天,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向党向群众表白:长这么大,除了自己的媳妇,他没跟任何别的女人搞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伴随着一些书刊小报和牛仔裤一起光临的“性解放”的新鲜题目,也在这偏远山乡悄悄地谈论开了。有人还想以身实践一番。所以稀奇古怪事儿时有发生,闹得想过好日子的农民愤愤然又惶惶然,骂大街的人也不少。乡党委在抓计划生育、抵制黄色书刊的同时,批判了这个谬论,处理了一批行为越轨、民怨极大者,同时表扬了几位生活作风正派、不乱搞的好干部,其中就包括了杨庄子的朱长顺。
只有朱长顺自己心里明白清楚:可恨的破鞋水仙,把他害得有多么苦!当然,他还算幸运,终于顶住了,保住了干干净净的身子,没有被搞垮。倒是让人喜欢、大有前途的好青年杨家的清明,被这个破鞋给引诱坏,给拉下水!给送进那个高墙上还装着电网的西大狱里去了。多可惜!多可悲!
第五节
老英雄的孙子、老模范的儿子,为了想当个能写书的作家,变成了书呆子。他被奶奶追打到墙旮旯,一着急逃到小棚子顶上,把隔壁的小媳妇给吓了一大跳。
清明正巧是桃红柳绿的清明节那天落生的,所以起的小名叫清明。
他奶奶带着他报名入小学那年,一位念过几天五经四书的老教师,搬着《康熙字典》查找半天,又反复地推敲、掂量了半天,终于给他起个大号叫“杨瑜珏”。这两个字儿实在不好认,写的时候又笔画多,难写,称呼起来更是绕嘴,所以家里人、村里人和亲朋好友们,仍然习惯地叫他的小名。中学毕业,迈出学校门,只有户口本上,社员花名册上,以及共青团员登记表上写着“杨瑜珏”,给别人写信的尾巴上缀个“杨瑜珏”。此外,在别的交往场所,决没有人让那几个怪字儿屈舌头、费劲儿;叫声“清明”,啥事儿都能办,自然顺口叫“清明”,顶多加上个“杨家的清明”。这样一来,清明的大号,等于自然而然地废除掉了,起码是个虚设的牌子。
据一位道行颇深、目光灵验的风水先生指破,老杨家的宅地没有选好,因此人丁不茂盛,已经三代单传,而且男人早死,出寡妇。清明的爷爷就是一棵独根苗子。老年人常常以夸赞的口吻说,那个人年轻的时候,跟他的孙子清明一样长的好模样,大姑娘、小媳妇都爱多看他几眼;那份厚道脾气和热心肠,也跟他孙子清明不差分毫。要不然,当初像清明奶奶那样的大家闺秀,是不会许配给他这个小门小户的庄稼主儿的。因为有一次正月十五大庙会,清明的爷爷趁着逛庙,跟一个要好的伙伴儿到街里百货店买毡帽头,让店主人的闺女,也就是后来的清明的奶奶给看见了。他们买了毡帽头走后,清明的奶奶问帐房先生:“刚才出去的两个人是哪儿的?”帐房先生回答说:“山根子下边杨庄子的。那边水脉好,净出俊小伙儿;要是戏班子来挑小生,这两个小伙儿一个扮吕布,一个扮杨宗保,不用擦粉抹胭脂描眉毛,就满够扮相。”清明的奶奶有个姨表妹在北京城里念洋书,每逢见面,就往她耳朵里吹“自由平等”的一些理儿,于是她大着胆子跟她爸爸提出要到山根下的杨庄子找婆家。她爸爸也挺开明,托人到杨庄子一打听,就果真找到个姓杨的,也就是清明的爷爷,还让闺女和小伙子在小百货店里隔着柜台相看一眼。清明的奶奶一见是那天来买毡帽头的两个俊小伙儿中间的一个,就点头说乐意。他们成亲不久,日本侵略军打过来。清明的爷爷果然跟“杨宗保”那样,为保天下而参加了游击队。由于他足智多谋又勇敢,不久就当了游击队长。打埋伏、摸据点、破公路、断电线,干得十分出色,屡屡创建战功,被冀东党委授给杀敌英雄称号。人们把他传说成天兵神将。可惜,在日本投降那一年的七月七的晚上,攻打燕山镇炮楼子的时候,中了从楼子里发射出来的机关枪子弹,当场就牺牲了。当时,清明的爸爸才十几岁。清明的奶奶苦熬岁月,总算把独生儿子拉扯成人。清明的爸爸一成人,就发誓要继承他爸爸的革命事业,在杨庄子带头搞农业生产合作社,把杨庄子给创建成先进的新农村,出席过通县地区的劳动模范大会,到保定参加过省里的党代表大会,跟著名的人物耿长锁学过带领农民奔社会主义好日子的经验。他还倡导沿山根二十多个村庄集资出人力,合伙开挖大干渠,把潮白河水引过来浇地,一时成了轰动全河北省的大事件。在这个县里提起“杨庄子劳模”,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惜,就在水渠修到家门的时候,有一回他带着社员开洞子,石头塌方,偏偏把他给捂盖在底下。被遗留下的后代根苗清明,那会儿还不满周岁!清明的奶奶在这种情况下,做了一桩与众不同的事情:劝说儿媳妇找个可心的男人,改嫁走了;她把孙子清明留在身边抚养。一口饭一口水的,她终于把孙子清明喂成一条大汉子,一条跟当年的爷爷,死去的爸爸一模一样的男子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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