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8）

     在拐来拐去的时候，不敢东张西望的朱长顺，发现身边是一面长长的砖墙。他不由得抬头看看，看见那墙高得出奇，墙头上还架设着装有电瓷葫芦的铁丝网。噢，这儿是西大狱，是专门关押各种罪犯的地方。

    听人传说，监牢里特别阴森恐怖，屋子只有通气的小洞，根本没有窗。里边只有摊着草的地铺，根本没有炕或床。而且地盘特别窄小。每个犯人只有半尺宽的位置，躺下只能侧着身子，一放平就要压住别人。出来进去得在人缝里找脚窝放脚，不然就会踩了人家的脑袋。也不能随便出入，拉屎撒尿都得有钟点儿，憋不住就往裤子里拉尿。管监狱的人发现了还要揍你一顿。打罪犯是不犯法的。管监狱的人在家里跟媳妇闹着玩儿闹恼了，媳妇没给他好脸看，他就到监狱里拿犯人撒气。吃食更可怜。不论肚量大小的人，每顿饭一律两个小窝头、一碗白菜汤，而且一天只有两顿。饿着肚子还得劈木柴、干重活儿。……

    他们又一次过马路，前面拖拉机“突突”响。朱长顺怕被撞着赶紧靠边躲，不小心撞到一个硬梆梆、冷冰冰的大家伙上。他细一看，原来是一头石头狮子。大门口立着石头狮子的地方，只有早年的衙门、如今的县政府大院。对，里边新盖起高楼，县里的县长、局长、科长们，都住在这儿办公事。

    据说，眼下不再讲究“老中青三结合”的领导班子了。而是要让老的都退下去，把能干的、听话的、可靠的年轻人都提拔到各级领导班子里，来代替他们。朱长顺听他的小舅子说了两件新鲜事儿。有一个养猪很有成绩的生产队长，发明一种催肥法，不光在好多地方都推广了，还传到外国。县里怕这么一个出了名的人不得重用会挨上边批评，那名人甚至有让别的单位给调走的可能。得赶紧下手，新建的纺织厂缺个厂长，立即就把那个生产队长安排在那么高的位子上，办公的地方都铺着羊毛地毯。多走运！有一位在中学教物理的教员，正在课堂上讲课。“呜”一下子开来一辆小汽车，下来个人，把物理教师从讲台上拉下来，就往汽车里推。教师很害怕，以为犯了什么事儿，公安局的来逮他。往车上推他的那个人赶紧恭敬地告诉他：您被任命为农林局长，赶快上任吧。教师听说后扫扫落在身上的粉笔末子。那人说：嗐，扫什么，今儿个上边来人检查我县干部年轻化、知识化，身上的粉笔末子证明您是个有知识的知识分子，更棒！……这两件事自然属于传说。但是乡里的不少新上任的书记、乡长和乡办企事业的头头，朱长顺都认识，都知道他们的底细：不少是由原来生产大队的支部书记、大队长和会计提拔的。只要干出成绩，让上边瞧见了，重看了，那可就抖起来！乡里也要配备吉普车，乡办厂子也有自己买卧车的，出来进去坐着，那可真抖起来！……

    他们转了几个弯儿，穿过几条胡同，走进一座老式的宅院。绕过一层正房，经过对面厢房，拐过几个看来是当厨房用的小棚子，还没有到，仍旧不停步。

    朱长顺低着头抬脚放脚，只听见前边走的水仙一面走一面跟人打招呼，没敢看搭腔的都是些什么样子的人。

    “这边，进吧。”水仙推开一间小配房安着玻璃的独扇门，这样招呼一声。

    朱长顺赶忙跟着迈门坎儿。

    这屋子很小，中间打着一道木头板的隔扇，成了更小的两个小房间。里边那间放着一张双人床，外间摆着桌椅板凳。所有的家具都很陈旧，却擦抹得挺干净，布置得很有秩序，看着很得体。

    水仙一进屋就关了门，上了插销，拉上了布帘儿。

    朱长顺留神地察看着，看清那扇门板有一条裂缝，门扇上的那个插销缺少两个螺丝钉，用来遮挡玻璃的那片布帘儿破了好几个小窟窿。

    水仙奔到床边，迅速地铺褥子，脱衣服，倚在床边，眯着眼睛，娇声娇气地呼叫朱长顺：“别磨蹭时间了，快点儿来呀！”

    朱长顺一面犹犹豫豫地往床前移动，一边回头瞧那门扇，担心地低声问：“要，要是有人看见呢？”

    水仙满有把握、满保险地回答：“城里的人，个人干个人的事儿，谁也不管别人家的事儿。”

    “这门不严实。……”

    “放心吧，我的宝贝儿！”

    朱长顺的胸口“怦怦”地跳，好似一张开嘴，那颗惶恐的心就会蹦出来。快凑近床前的时候，他的两条腿直打哆嗦，怎么也止不住；等到挨了床边，浑身如同筛糠一样发抖。

    水仙伸出手，搂住朱长顺的脖子：“你呀，你可真沉得住气！”

    朱长顺两只手抓着裤带发愣，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一条一道的冷汗珠儿，从脑门子、后脊梁背和前胸脯子，如同小虫子钻似的，“嗞嗞”地往外爬。他周身瘫软无力，几乎要晕倒，泄气地嘟囔着：“我，我害怕的不得了……”

    “别紧张嘛。先坐下，静静心。”水仙一只手抓着他不放松，一只手抚摸着他，“看你那小胆儿，至于这么怕吗？没有比这个地方保险的了，怕什么呀！”

    “不行，我不行了……”朱长顺嘴巴上这样说着，脑海里却不断重复地闪现西大狱那高墙、电网、铁门的影子，还有县政府高楼、大窗户的轮廊。随即毅然决然地用力掰开水仙抓着他、揪着他的手，一个蹦子跳到离床好几尺远的地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