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5)
朱长顺出了训练的大院,就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儿,撒欢似地在县城里跑开了。凡是人多热闹的地方,他就可着性子遛达。从前街走到后街,再拐到丁字街。大小百货公司,不招人的日杂商店,演电影的大礼堂前边的广场,有图片橱窗的文化馆的院子,他都逛上一遍,都兜个弯子。本来就是个小小的县城,哪能经住他的大步量呢!他把可以开心的地方都走遍,离回营房集合的时间往少说还差一半儿。马上转身,有点儿不甘心情愿;剩下那么多的时间,上哪儿去消磨呢?他这么寻思着,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个大烟囱,就往那边凑;越走越近了,从来来往往的人手里不是捏着纸单子,就是提瓶子或包儿来看,断定是个大医院。他身子骨结实,长这么大,除了一般的伤风、头疼脑热,从来没有得过别的大病。他只进过一回这类的地方。那是他媳妇生孩子遇到了麻烦,赶着小驴车到公社卫生院请助产士救人。那个卫生院是原来榨油作坊扔下的两排旧房子,有仨半医生,冷冷清清的犹如断了香火的小庙儿。山里和偏远山根下的人,只有闹了那种不求医整治就会立刻丢了命的病,才肯往县城里送。县医院在他们心目中神圣之极。那地方到底是个啥模样呢?朱长顺心里盘算,反正没有事儿干,不妨去看上一眼。
县医院挨着旧县城的护城河,是唐山大地震的头一年盖起来的。不光有洋楼,有林荫道,还有喷泉的假山,有栽绒毯子一般的草坪,简直像一座公园。
朱长顺走进高高的院墙,迈上高高的台阶,步入高高的楼房里的宽敞大厅和狭长的走廊。这儿聚集着众多的人,虽然不喊不叫,却都是匆匆忙忙、慌慌张张的。比山村小镇的集市人多而拥挤,让人怪不自在。尤其是有一股子既刺鼻子又使人恶心的药水气味儿,简直没办法忍受。他忙转身往外走,不料由于慌忙而身子转急了,致使力量重重地撞到一个人的怀里。他没敢用眼看。从自己的膀子和胳膊肘与那肉囊囊的胸脯子的触及中,他感觉到撞了个女的。城市里的女人一般都既娇嫩,又尖刻厉害,决不会像农村女的那样可以吃点哑巴亏。他想到这儿,心肝儿颤抖,火烧着脸;刚要学城里人的模样说句道歉赔礼的话,忽听对方“嘻嘻”地笑起来了。
笑声是有节奏、连续不断的、调子不高也不低。
朱长顺更被笑个毛骨悚然。他慌张、小心、慢慢地抬头察看。他看见一件绿叶黄花的半袖布衫,一条藕节儿一样圆胖的胳膊,一张白净净的鸭蛋型的脸,一双水汪汪、黑亮亮的大眼睛;一只胖胖的肉虫似的小手,捂着半边鲜红的嘴唇儿,露出几颗白晶晶的牙齿……
“这么看人,要吞到肚子里去呀?”
“啊,是你……”
是她,同村的张善的小媳妇水仙。
“嘻嘻……”水仙又冲着呆眉愣眼的朱长顺笑了个够,才故意绷着脸,嗔怪地说:“人身上有路咋的?挺大个老爷儿们,往人家小媳妇的怀里扎打的是什么主意呀?”
由于碰撞了熟人而刚刚不再发慌的朱长顺,让水仙的几句揶揄人的话又给臊个大红脸。他左右瞧瞧,很可怜地咧嘴傻笑,小声央求:“快别逗着玩了,让人家听见。……”
“看你芝麻粒儿大的胆子!”小仙仍旧不依不饶地喊叫,“又没呼反革命口号,谁听见怕啥?……”
“快走吧!快走吧!”惊慌失措的朱长顺这样说着,一把抓住水仙的胖胖的胳膊腕子,赶紧地往外拉她。
这样地一抓一拉一拽,非同小可,让水仙产生了误会,使水仙动了“春心”。朱长顺并不知底儿,水仙早就打上了他朱长顺的主意。就像一只饥饿的猫,表面上沉着而心里焦灼地等候着能解馋的耗子一般,等着扑上去、抓捕他的机会。此时,“耗子”自动地送上门来,还能够白白地放过他去吗?所以,水仙不仅故做半推半就的姿态,而任凭朱长顺抓着自己的胳膊腕子往外拉、拽,还在一边移动脚步的当儿,一边顺势地把肉滚滚的身子倚在朱长顺的肩膀上。
出了大厅的弹簧玻璃门儿,从水泥台阶往下迈步的时候,朱长顺感到已经脱离开“危险”地段,这才觉察到自己动作的鲁莽,也体会到水仙的有意迎合,实在有些失态和不雅观。于是,他赶紧地松开了拽着一个老娘儿们胳膊的手。
欲火烧身的水仙却不肯退让。她立刻要抓住朱长顺那只刚刚松开的手,没抓住,只攥着两根粗壮的手指头;嫌不牢靠,急忙辅助以另一只手,高高地抬起、弯回,用劲儿勾住了朱长顺的脖梗子。
没有这种精神准备的朱长顺,在进攻面前慌了神儿,极力地想摆脱这纠缠。要抽出手指头,手指头被攥得紧紧的,抽不出来;要推开脖颈上的另一只手,那只手扳得牢牢的,推不掉。他急了,恼了,火了,想使用他那套当队长的习惯作派,以经常对社员龇牙瞪眼的态度镇唬镇唬这个没脸没皮的风骚女人。可惜,此时此地这一切都脱了轨、离了线、改换了常规:牙龇不开,眼瞪不起来;使出很大的力气,到后来却做出一副又可笑又可怜的怪模怪样,低声下气地向水仙央求般地说:“嗐,嗐,你这是干啥嘛,你这是干啥嘛!……”
“哟,跟你亲热亲热都不行?哼哼,好你个狠心肠的小挨刀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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