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3)
迎着她的,是大队长朱长顺那一张冰冷的脸孔,一双狐疑的目光;堵着门口,扔给她一句粗暴得像扔石头蛋一般的质问:“怎么啥事儿都得显摆、显摆你?你不靠边呆着,往前凑什么呀?”
她以问代答:“你不是可着嗓子吆喝人照管照管杨家的老太太吗?”
“你?……”
“我怎么?我缺鼻子短眼、没胳膊少手咋的呀?”
“人家出了事儿,你可不兴趁火打劫。我得警告你!”
“哟!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哪!我……”她终于觉出味儿,一拍大腿,喊道:“噢,你是说我跟杨家老太太吵过架,系着仇疙瘩,对吧?”随即把手一摆,“嗐,那个鸡毛蒜皮、筷子碰碗的事儿,算个什么。那是早上草叶上的露水、夜里玻璃窗上的霜花儿,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冲着好人清明,我跟她从此时此地开始,所有心里边的疙瘩都冰上浇开水,化了,解了,全都没有了!……”
朱长顺听了这女人的一通大声表白,倒给懵住了。阻拦住她不让进吧,没理由。人家本身都声明“捐弃前嫌”,自己这个当队干部的反倒强制人家系着仇疙瘩别解开,像话吗?让她进去吧,又明知这女人奸诈难斗,诡计多端,怕她嘴巴唱的高调是假,而实际上是怀着幸灾乐祸的用心,要趁人之危,再去奚落老太太几句,借以发泄发泄怨恨之气。老太太都到了家破人亡、死活不定的地步,等于掉在井里的人,还经得住半块砖头砸到头上吗?
那女人不清楚朱长顺心里打沉是在想什么和拿不定什么主意,也顾不上琢磨他为啥这般模样。她迫不及待地一把将堵在门口的朱长顺推开,“噌噌”地几步闯进院子里。
这个小院并不大,但它生气勃勃,充溢着一派迷人的活力。因为这一切都是心灵手巧又勤快的清明给打扮成的。新翻盖的五间北房,不用说是高标准的;砖座瓦顶玻璃窗,既美观又明亮,在杨庄子不数第一,也得站在最上流的那一排里。围墙是用省钱省力、就地取材的办法垒起来的:半戴儿石头半截儿坯。石头用不着开凿,山洪会把它们从北沟给冲下来,到村西的沙河滩弯腰一拣就是一堆,用车子一车一车地推回家,撒开用。石头有大有小,有扁有圆。清明倒把它们垒砌得整整齐齐,再用沙子一勾边儿,墙面随即变成十分美观的花纹图案,好似故意把石头敲成这种模样和尺雨。土坯码在石头座的上端,外边抹了灰面,白白的,又平又光。墙头上压着一溜脱了粒儿的高粱穗子当檐子,既隔雨、结实,又显出一种古朴的美观。沿墙是株距相等的白杨树,胳膊粗的树干高过墙头,举着茂盛的枝杈,摇着闪光发亮的绿叶。一条拿石板铺成的甬路,把院子一分为二。路东边是刀裁针绣一般的菜畦:大葱顶着苞子,萝卜开了花,秋黄瓜才爬架,茄子苗刚刚吐芽儿。路西有圈着鸡的栅栏,有自来水龙头和洗东西的水泥池子,有一丛开得正热闹的粉红色的玫瑰,高高的如同一簇小树。这花丛能遮荫,能在下边摆桌子,坐在那儿吃饭、喝茶。
这会儿,花丛旁边没有放着桌凳,倒是很凄惨的横躺着清明的奶奶,人称杨婶的老太太。她直挺着胳膊和大腿,灰白的头发披散在地上和失去血色的脸上,紧闭双眼,嘴角往外吐着白沫子。
率先从外边闯进来的那个女人,把这个小院子很深情地扫视一下,就奔这个曾经跟她誓不两立的昏厥过去的老太太跟前;“噗嗵”一声坐在地上,随即抱起老太太的脑袋,枕在自己盘起的腿上;一手掫老太太僵硬的肩膀,一手掐住老太太的人中,同时对跟随她后边进来的人发号施令:“喂,喂,过来俩,伸手帮帮忙。一个人扳她一只胳膊,一个人蜷她一条腿。用劲儿,不怕的。再来个人,给我舀一瓢凉水来。麻利点儿呀!”她把头伸到有人递过来的瓢子跟前,吸了满满一口水,冲着老太太的脸用力地喷去,然后大声呼唤:“杨婶哟!杨婶哟!……”随着声音,她用劲儿掫老太太的身子,要让老太太坐起。她做这些事情是那样的严肃认真,那样的诚恳急切,那样地卖力气,以致于冒出热汗——汗水从脑门子上、鼻子尖儿上渗出来,把那件花的确良的布衫肩头都洇湿了,紧紧地贴在肉皮上。
老太太终于醒过来,“啊”地喊出声,心脏开始跳动,鼻子开始呼吸,接着“哇哇”大哭大叫:“我那孙子!我那孙子!你是让人家给害的呀!啊啊啊!……”
院子里陆续地进来好多人,关心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解劝:
“别过分的难受啦,谁家都想过安定日子,可是遭上了事儿也没法子呀!”
“孙子抓走了,您不想开点儿,再有个三长两短的,谁管您哪!”
把老太太抢救过来的那个女人反倒制止众人说:“别拦她,让她哭几声吧;哭出来痛快,省得憋闷在肚子里,做成病!”
老太太终于辨别出身背后说这番话的女人是哪个。她反倒强忍住哭声,回转头,怀着敌意地看那女人一眼,立即要挣脱开搂抱着她的胳膊。
那女人不肯松手,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儿,实实在在地说:“杨婶,您别再小心提防着我啦。我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您也不是那号人。人到难处拉一把,我不会睁着眼看别人家的笑话。我也是骨头掺肉长的。我也吃五谷杂粮。我也挨过人坑害,也倒过大血霉。……”
老太太听了这话不搭腔,也不再挣脱。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