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迷阵》

（1）

 第一节

公安局到杨庄子抓捕罪犯，看热闹的群众不知道底细。一个女人拦住警车连声喊叫：“你可想开点儿，得活下去！……活着，比什么都强！……”

    有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在杨庄子的村东村西、前街后街飞快地传开了：

    “公安局来了一辆小汽车，要逮捕杨家的清明！”

    随着这消息的传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村民们，从各种各样的砖瓦房和泥土房里跑出来。有人一边扯着大步子，一边嚼咽着嘴里的饭菜；有人鞋子都顾不上提，就磕磕绊绊地急走，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有的小孩子不知道出了啥事儿，见别人往外蹿，他也跟着往外蹿，连喊带哭地在大人屁股后边追赶。正在树荫凉打盹和在街头闲逛的鸡呀鸭呀，被他们惊吓得“吱吱嘎嘎”乱叫，四下奔逃。

    朝北去的胡同口有两名持枪的警察把守着，要看热闹的人过不去，就一个个地往那儿挤，一层层地在那儿围，把街筒子堵了个严严实实的。个儿高的伸着脖子往胡同里边看，个儿矮的只能扳着别人的肩膀，提起脚后跟，朝远处瞄一眼。好不容易追赶到跟前的孩子们干着急、没办法，只是又好奇又恐惧地在大人的大腿缝隙中间钻来钻去。

    清明的家住在这条胡同的最里边，路西朝东，是一座砖门楼。门楼新与旧两种式样相结合：起脊出檐的顶盖，水泥包砖的墙壁；铁板焊的、装着滚珠轴承可以开的大门，涂着鲜艳的绿油漆。平时，那门扇总是半开，只容得一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出入；这会儿大敞着，不仅涌进去好些主事的干部，连公安局的小汽车也开到里边。以往这个让全村人艳羡、眼馋的农家小院，一向都是既幽静又充满生气的，这会儿却变得死气沉沉、阴森可怕。致使看热闹的人虽然来得这么多、挤得这样严实，却一个个睁着惊慌的眼睛，闭着嘴巴，没有谁小声交谈和打听什么；连小孩子都被这里的异样气氛所感染，所以只是紧张地钻动而不敢吭声。

    “别抓我孙子！别抓我孙子！……”

    突然间，从院子里边传出一个苍老女人的声嘶力竭地呼叫，对不摸头脑的旁观者发生了一种出其不意的撕心裂胆的震动力。人群骚动了一下，立即又都僵住，几乎没有一个人的心脏不在紧张地“怦怦”乱跳；胆儿小的人浑身发起抖来，两条腿的腿肚子像触了电一般地打着哆嗦。

    “他是个好孩子呀！他从小就仁义呀！”院墙里边那个老年女人呼叫了几声之后，接着又用呐喊的声调求情，“你们跟村里人打听打听吧，他没惹过谁，没害过谁！他长这么大，连蚂蚁都没有故意地踩死一个呀！你们……”

    “哐——”

    汽车门的一声撞击，把老女人那苦苦的哀求变成嚎啕大哭。

    “你们把我跟他一块儿逮走吧！把我跟他一块儿逮走吧！我不活了！我活不了啦！……”

    胡同口旁观的人群，听到这凄惨的绝望的哭声，情绪又一次起了变化：不少的人眼睛潮湿了，妇女们流了泪；特别是几个年纪大的老太太，竟捂着嘴巴抽泣起来。

    在发动机“哒哒”地启动震颤中，一辆半旧的绿色“二一二”吉普车开出那座新式和旧式两结合的门楼。代替喇叭的警笛鸣响，瘆人地叫个不停，同时威严地冲向胡同口的这边。

    看热闹的人本能地向后倒退，向两旁躲闪；车子还没有擦身而过，他们就又一齐涌上去，挤到跟前，急切地要从那车窗朝里边看看，看一眼那个肯定已经戴上了手铐的清明，这会儿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

    可惜，汽车上小小的有机玻璃窗又乌又黑，把里边的一切都给遮挡住，甚至连坐着几个人和人的模样儿全都没法儿看清楚。似乎故意不容人细看，先是擦身而过，接着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冲闯，最后终于把两边簇拥着的人群给甩掉。人们不甘心什么都没瞧见就放车子过去，但又不敢紧追不放：怕被撞着轧着，也难以追上，就都直愣着眼睛盯着车屁股，无可奈何地停止在原地。

    吉普车要加油要开跑。四个轱辘的汽车，可比两个轱辘的牛车、自行车跑得快，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能够开出村口，就能够开到前边的那片柳树林子；车一拐过柳树林子，就再也看不见踪影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桩出人意料的怪事儿发生了：挤着看热闹而又普遍泄了气的人群里，突然蹿出一个女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比汽车还要凶猛的多，不仅不经意地把身旁的人给撞得东倒西歪，还发狠地把面前两个妨碍她行动的半大孩子给推搡个“大马趴”。她疯子一般地冲出人群，追上要加速的汽车，“嗖”地一下跳到汽车前面，不顾命地往汽车车头扑。

未完待续